他木偶般坐起身,重新穿戴整齐。 几乎像算准了一般,无端刚刚别好腰带站起,囚房大门便被推开。 来者一袭白衣,鹤发白须,不是别人,竟是他师父。 酌云真人没看无端一眼。先扫过安睡的成澈,再扫床上一片狼藉,床下鞋袜重叠,无需多言便知发生了什么。 最终,他的视线停在徒儿脸上,不置一词。 在这近乎“捉奸在床”的场面中,无端与他的师父久久对视,判断不出那厚重白须隐藏下的表情究竟是怒是怨是恨。还是无所谓。 事已至此,他不避讳什么、也不狡辩什么,只迎着师父的视线。 决然而无惧。 最多,就是剥夺他的道号,再将他逐出观去。让他彻底无名无姓、无身无份、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终于是酌云先叹了一声,“无端。” “为师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被传唤的人闭上眼,“积功五戒第五条,不得邪淫;归德八戒第二条,不得以淫欲为悦;妙林经二十七戒第二十条,不得...” 酌云打断他,“如今看来,成澈就是你的情劫。” 无端一怔,哑口无言。他忘了,他全然忘了。从他爱上成澈的那一刻起,他的心中便只有对方了。 “我说过,此劫你若是不避,将万劫不复,落一个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 “什么情劫...”就算真的有情劫,如果是成澈,他心甘情愿。更何况—— 无端握紧拳头,咬牙坚持,“从来没有我渡不过的劫!” 酌云毫不动容,语气仿佛在陈述某件早已发生的往事,“万劫不复的,不是你。” “不是我...?”无端强作镇定,骤然睁大的双眼却无法掩盖他的惊慌,视线不由自主向身旁安睡的人儿颤颤瞥去。 “亦或,不止是你。”酌云漠然颌首,“无端,当真要执迷不悟,以身历劫吗?” “执迷不悟?”无端向前两步,“我执迷什么了,又不悟什么了?两情相悦者不胜其数,凭什么是我们万劫不复!” 酌云阖目,顾左右而言他,“你可知乌仑新汗王是何许人物?” 无端不置一词,他从未关心过。 “他为延宁公主与乌仑旧王所生。从手足厮杀中存活,靠的是他身为中原人的阴险狡诈,与身为乌仑人狠戾嗜血。” “他为人如何...与我无关。” “就在这即位短短数月,他便率部族征伐草原各族。未来,整片草原都将为乌仑人所有。” 无端从未对阳谋权术有任何兴趣,可他不是傻子,酌云的意思他很清楚。 如果这汗王当真野心不小,对中原必然虎视眈眈。 可他不愿相信,那真的会发生,“既然延宁是他生母...” 酌云打断他,反问:“生母又如何?自古为帝者怎会在乎人间情爱?该杀之时,他照样杀她。” 老道长的目光越来越锐利,穿过无端,直接看向成澈,“到时,榆宁将是中原最后的屏障。榆宁城破,中原必亡。” 无端咬紧牙关,不明白,十七岁的少年真的不明白,他只是和成澈两情相悦,为什么会牵扯什么宏大的、残酷的、窒息的国家存亡。 酌云又话锋一转:“你是打算去杀了司马况,对吗?” 无端再度怔住,刚刚一闪而过的、他自己都尚未打定的下策,竟被摸得一清二楚。 为了成澈的名声,他要去杀了司马况。 这样,再也不会有人发现他和成澈的秘密。 或许他会逃,又或许不逃。他根本没想好。 只是刚刚,他确确实实闪过了这个念头:他要让司马况永远闭嘴。 酌云看着徒儿空无一物的双手。总有一天,这双手会因这场渡不过的情劫而浸满鲜血。 他叹道:“你无需去了,明日也无需受审。司马婧已为你从中斡旋,司马诚念你救了一对儿女,不与你计较。” “司马婧?成澈母亲?她帮我?” “她不是帮你,是自有打算。——是想往后以此胁请成澈,迫他娶司马媛罢。”酌云顿了一顿,“她已经知道了你们的私情。你也要杀了她吗?” 无端不知所措,向后失力坐在床板上。他脑袋一片空白,胡乱摸索,终于在道袍下摸到了成澈的手,他将他紧紧握住。 酌云继续解释,今夜他似乎有十足耐心,只要能劝徒儿回头:“司马一族家底雄厚,威望颇深,如若未来两家离心。十万榆宁人听从的、听信的,仍会是司马一族。你明白吗?” “...所以他一定要娶她。” “否则城将不城。” 从未有山到颂云泊,从无所观到成府,少年与少年都忘了,中间横亘着整座榆宁城。 城将不城。 无端握着成澈的手,越来越紧。 酌云再叹一声,“无端,现在斩断情丝,还来得及。” 无端垂首看成澈熟睡的脸庞,良久,吐出一句,“让我想想。” “你已成年。是该好好想想了。” 无端再抬头,他师父已不知去向。 年少的道长身心俱疲,如朽木般缓慢俯下身,将成澈轻轻拥入怀中。 他伏在他颈窝,不住无声唤他“阿澈”。 他知道,他根本别无选择。 忽然,怀中那人一个翻身,紧紧环住了他。 ——他还不知成澈一向浅眠,早在他与酌云两人对谈时,就已经醒了。 “...你都听见了。” 成澈轻轻点头,“我都听见了。” 酌云说的一切,他都听在耳里,进了心上。 成澈本想假装不知,至少渡过今夜,可当感到了有苦涩的泪水濡湿了他的后颈,渗进他的脊髓,他再也无法强作不知。 他用掌心抹去爱人眼角泪水,笑他,“我还是第一次看你哭成这样。” 无端满目悲怆,死死按住爱人肩膀,“阿澈...他说的情劫,不是真的。你信我。” 成澈偏头笑了,“嗯,我信你。” “我保证。我发誓。绝不是真的。”可无端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师父从未失算过。他的语气甚至不如成澈坚定。 成澈扬起脸,一字一句,“无端,我不怕什么情劫。” 他将手心按在无端的心口,“我怕我们相爱而不能相守。对我而言,这就是万劫不复。” 无端戚戚将爱人拥住,揉他蓬松柔软的散发,“阿澈,我也一样...若是相爱不能相守...”他哽咽了,不再说下去。 “就算真有情劫,我们也能渡过去。”成澈笑了,天真得残酷,“因为...我们正好有一艘小舟。” 是说他们平日前往湖心岛的那艘小木船。无端也被他逗笑,“阿澈,我愿意为你撑一辈子桨。” 他牵起成澈的手,放在掌心摩挲,“但你答应我......” 成澈等了很久,无端的脸色只越来越沉,“答应你什么?” 无端再开口,声音相当坚决,“那个女孩。司马媛,你娶了她罢。” 成澈愣神。他抽出手,无端的神色不像在说笑。他捧着爱人脸庞质问:“你怎么舍得?” 无端深吸一口气,“答应我。你会娶她。” “我不答应。” “如果你不答应,我即日就离开这里,离开榆宁。” “你要去哪?带上我!”成澈着急抓住他。 无端阖上眼,却难以掩饰苦涩,“你要守着你的榆宁城。” “我守。但你不要走...”他再睁眼,成澈双目都蓄满了泪水,“别走,无端...不娶司马媛,我照样能守住榆宁!” 道长将他紧紧拥住,他不敢告诉成澈,他师父的预言从来都会应验。 酌云说成澈不娶司马媛,城将不城。 那么所谓“城将不城”,必定会实现。 而到时...他根本不敢想有朝一日所有人把罪名怪在成澈头上。 若是那份一尘不染的澄澈不复,他宁愿就此放手。 “阿澈,我是认真的。娶她罢。” “无端...我不想对不起你...你…你不要逼我...”成澈说不下去,捂着脸,泪水直流。 “傻不傻。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无端摸他的脑袋,又轻轻抹开爱人眼角的湿润,“我本就不求能与你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求的…只有你我能白首偕老,死生不离。这就够了。” 见成澈还在一边流泪一边摇头拒绝,现在换无端把他按在肩上,“阿澈,只有你守好榆宁,我才能守好你。” “我会将你的子辈视如己出,一一善待。” “我会给他们算八字,给他们求姻缘,给他们说我们曾经的故事...说你是怎么学小狗叫...小狗能不能再叫两声听听?” “别说了,无端。别说了。” 这局死棋,成澈已不知该如何落子。 此时唯一能做的,唯有离席,将整盘对弈抛之脑后。 成澈抹去眼泪,再度往爱人怀里靠去,“我又不是明天就要娶她。她才十岁,现在说这些...不是太早了吗?” “阿澈...”无端闭了闭眼,成澈此刻的心痛同样千百倍强加在他心上。他真的不想再对他心爱的人作这样一场互相折磨的严刑拷打。 “好...不说这个了。” “忘了它。” “忘了。” “以后不许再提。” “以后不再提。” “忘了吗?” “忘了。” 两人沉默倒在囚床上,各自心绪紊乱。 良久,是成澈先调整好情绪。 “无端,为什么真人说你成年了呀。” “嗯...我还没有告诉过你,七月半是我的生辰。” “中元节?”成澈一愣。 “不大吉利吧。” “可中元节...我记得也是哪位神仙的诞辰来着。” “地官赦罪清虚大帝。” “对呀——多厉害啊。果然我的道长就不是一般人。”成澈惊叹,又愁道,“可惜我没有给你准备成人礼。” “给了。”无端知道成澈在努力消解他的郁闷,他牵起成澈的手,吻他手背,“算是相当尽兴的成人礼了。” 成澈反应过来,把爱人拉到身边,一下接一下绵绵舔他的唇瓣,终于让他撬开无端的口。 又干脆翻身跨坐在道长腿上,吻得更深。 “...想不想再要一次。” 今夜,灵与肉,无端都成人了。 成澈也是。
第114章 中元:无端澄澈的你 本篇是道长生贺番外,来自16岁道长x18岁阿澈! 0无端是从哪来的 “端端...端端端...” “端端端.......端端...DuangDuangDuang...” 盛夏。未有山半山腰一处庇荫的小坡。成澈躺在柔软的夏草里哼歌,被午后微热的风吹得双眼迷离。看着远处湛蓝天边被风吹着跑的小绵羊,跑着跑着变成了小包子,忽然间不哼了,冒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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