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缪尔一怔,魔王立刻反应过来。他为自己的失言恼羞成怒,飞快地找补:“我是说——还没来得及报复你,的意思。” 这可不是凭空胡说,昏耀心想。多少次快没命的时候,他心里想的确实都是:不能死,还没找到那个射箭的金发少年…… 这天晚上,他们在结界崖找了个不必担心地火烧上来的石头上草草睡了一觉,次日清晨骑着角马回去。 王庭的魔族看惯了他们的王带着兰缪尔大人骑马到处跑,路上遇见就行个礼。王很少给反应,但兰缪尔大人总会冲他们点头笑笑。 这一年的觐见大典,魔王的旁边仍然有着人类的身影。 前所未有的事发生了,今年的觐见没有流血。各个部落的首领向他们共同的王宣示效忠,然后得到分食的恩赐。他们仍然在族人的哄闹声中决斗,但在危及生死之前,那个白袍银发的人类总会出声喝止,说:“胜负已分。” 入夜之后,来自各地的首领们跳起家乡的舞。 兰缪尔也去跳舞,他盘起长发,脱下长袍,学着魔族的舞者那样,用蓝色和红色的植物汁液细致地涂抹身体,只在腰间系上琳琅的骨饰来遮挡私密处。 最后,他近乎赤裸地走到火光下,袒露出光洁、雪白而紧致的四肢和前胸。 所有魔族都看呆了。他们愣愣地张着嘴巴,又不约而同地去看他们的王—— 咔擦!昏耀徒手捏碎了木制的酒杯,整张脸已经扭曲了。 他阴森森地站起来,穿过狂欢的魔族舞者,把兰缪尔拽了出来。 “——为什么脱衣服!” 兰缪尔茫然:“魔族不都是这么跳舞吗?” 昏耀脸色铁青:“滚蛋!我们有鳞片蔽体,你有吗!?” 兰缪尔:“我也有!” 昏耀:“只有这么点,数都数的清,也能算有?” 说着,魔王就去挠人类没长鳞片的地方。兰缪尔笑着躲了两步,一个不注意又被昏耀整个捞起来抱住,双脚离地—— 昏耀把他扛到了宫殿后的浴池子里。 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就像许多年前那样,魔王用布巾沾着水,清洗人类身上的颜色。 等兰缪尔变得干干净净了,昏耀还在摸着人类脊背上新生出的鳞片出神。 “要是我也能长满鳞片就好了。”兰缪尔说。 “鳞片有什么好的。”昏耀掬起一捧水往他头上浇,阴沉道,“难看,丑。” “何况物以稀为贵,你是深渊里唯一的人类奴隶,我才需要你。假如变成了魔族,我就不要你了。” 兰缪尔就回头冲魔王笑笑。他从头发睫毛到鼻梁嘴唇,全都湿淋淋地沥着水,更像个海妖了。 “啊,那我可怎么办呢?”他问。 昏耀想了想,用断定的语气说:“你会被扔到奴隶棚去,天天吃毒草和虫子。” …… 那张动人的笑面,在记忆中一点点淡去。 魔息如飓风般掀起地上的积雪,兰缪尔坐在正中,他的皮肤不断崩裂渗血,新的鳞片以诡异的速度迅速生长出来,转眼间已经爬满了小半张脸。 “不!”古雷隆部落的大祭司猛地趔趄两步。 老魔的眼底仿佛有绝望与希望挣扎交替,他嘴唇抖动:“难道,预言中真正的……真正的魔王……!!” “什么!”首领古雷隆猛然暴怒地回头,飞起一脚,将年老的祭司踹翻在地,“老东西,你在说什么!?” 难道,预言中所谓真正的魔王,竟然是一个人类!? 不可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阴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不敢置信地感受着血脉内空荡荡的感觉。 他猝然看向昏耀,断角魔王呢?如今作何感想? 没有魔王会甘愿亲眼看着另一个魔王在自己眼皮底下诞生,阴刹确信这一点。遑论那还是魔王曾经的奴隶,曾经的仇敌…… 无数视线都投向了断角魔王,魔族们在等待一个结局。 但昏耀迟迟没有动。雪花不停地落在他的头发上,直到那截右角的断面都积了薄薄一层白,他仍然站在原地。 先有动静的反而是那个人类。 “吾王……” 兰缪尔唇间的血不停往下落。他向昏耀的方向伸出手,眨着涣散的眼眸,虚弱地小声说:“咳……抱我一下……我站不起来了。” 雪地里响起了脚步声。 越来越近,直到停在身前。 昏耀弯腰跪下,他眼眶湿红,沉默地将兰缪尔横抱了起来。 人类环过魔族的脖颈,将脸埋在后者的胸膛里,喃喃说:“对不起。但我真的……真的很想要您活着……对不起。” “……” 昏耀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惨笑,却也笑不出来。 最后,面对已经不是仇人的爱人,他还是露出了充满恨意的神色。 “兰缪尔,”他说,“你爱世间万物一切,却这样任性地对我?” 兰缪尔闭上了眼—— 终于,他拿到足够多,也足够纯粹的魔息了。 昏耀不需要借出力量,也不再需要与另一个魔王进行生死决斗。而他自己……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法力与魔息接连入体,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能量啊,连蜜金都无法同时容纳,何况生灵的肉身? 但反正……兰缪尔哀伤地心想,他已经注定活不成了,不过是早几天或者晚几天的区别。 四周不再有魔族说话了。 当昏耀抱着奄奄一息的兰缪尔向来路走去时,连古雷隆和阴刹也只能目眦欲裂地瞪着。 魔王的背影走入荒林,找到了来时的角马。昏耀抱着兰缪尔跨上鞍鞯,左手环着人类冰凉的肩颈,右手拿起了缰绳。 “我的竖琴……”兰缪尔轻轻问,“您帮我取来了吗?” “取来了,就在这里。” “那……请您带我去吧。” “好。” 不必说去哪里,他们都知道。 兰缪尔已经为自己的生命划出了最后的时限,诀别之前,还有必须完成的最后一件事。 角马在飘雪之间奔跑起来,将所有纷争抛在身后。他们去往结界崖的方向,奔赴这场横跨了两百年的终局。 兰缪尔在被昏耀抱上马后不久就陷入了昏迷,大约过了小半个钟,又慢慢醒过来,勉力抬起了头。 “吾王……” 昏耀将臂弯收紧,让兰缪尔枕着自己的肩膀:“我在。” 雪落在人类的脸颊上,昏耀就用掌心给他抹掉。 短短半个钟过去,兰缪尔的脸上几乎一半都被鳞片覆盖了,阴刹的魔息仍在不断侵蚀着他。 “有……”兰缪尔似乎累极了,眼眸半开半合,梦呓般地轻轻吐字,“有一个……秘密……” “我一直……没敢告诉您……” 昏耀艰涩地摇了摇头。到了此刻,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了。 魔王甚至觉得自己的心变成了一个空洞,他根本不在乎什么秘密,只想这样再听兰缪尔说几句话。 “那,”所以他说,“你现在告诉我,也不晚。” 可是兰缪尔又流泪了。这个人类有着魔王毕生仅见的坚韧灵魂,可偏偏总是哭,总是哭。 泪水打湿了眼尾那枚鳞片,让它变得莹亮无比。 兰缪尔抬手,触碰了昏耀的脸:“……十四年前,我曾经见过您……” 昏耀下意识握住那只手,将其与粗糙的缰绳一起包在自己掌心:“你当然见过我。” 兰缪尔用力摇头,说:“不。” 远方,大地的尽头呈现一种寂寞的黑暗,就像旧圣训中的神母曾控诉过的那样,无边无际,永无止境。 “不在结界之外。是在……在这片深渊。” 他说:“在层山,在冰湖,在洞窟,在荒野。” “我们的手掌曾经相连,就像……” 兰缪尔的视线慢慢落下来,他回握了昏耀的手,哪怕力道微弱,“对,就像现在这样。” 昏耀怔住了。 他半是惊异,半是茫然:“你……” 突然,魔王的心脏急速地震动起来,浑身像是被电击了那样发麻! 他的瞳孔后知后觉地扩大,口中呼出了白雾;他再次伸手,飞快擦去落在兰缪尔脸上的雪粒—— 昏耀猝然吸了口气。 恍惚间,兰缪尔覆盖着鳞片的面庞,隐约与记忆深处一张几乎要被他遗忘的五官重叠起来! 这淡紫色的,充满忧郁的眼睛…… “是……你!?” 昏耀发出了难以形容的声音,像是悲怆的笑,又像是欣喜的哭。他混乱地抱紧了怀里的人类,“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是——” 不,不,他几乎是疯了一样推开脑子里乱搅的思绪碎片。这不重要,都不重要。 兰缪尔竟然会是当年那个消失了的劣魔?根本无所谓了,此时此刻,令他早就僵冷的心脏重新剧烈跳动起来的是什么?那个真正重要的关键…… “那首曲子,咳咳……”兰缪尔吃力地伸手,侧身从鞍鞯旁取下了那把雪银叶竖琴。 “我还没有为您解释,为何那晚我弹奏了‘咒骂魔族’的曲子。” 兰缪尔强撑着支起身来,昏耀连忙扶了他一把,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衣袖不慎扫到琴弦,使之发出“噔”一声悠远的音色。 就是这样的一声,奇妙地让昏耀的内心变得安宁了。 魔王一下子抓住了那个令他的灵魂死灰复燃的关键。 ——他的人类曾经彻底蜕变成魔族,又变回了人族,之后活了七年,未留下丝毫进过深渊的痕迹。 此前,兰缪尔曾承认过神殿有清除魔息与瘴气的秘法,果然,果然……! “吾王昏耀,在我向您讲述一切的缘起之前,请听我重新唱一遍那首歌曲吧。” 兰缪尔斜抱竖琴,拨弦。 他弹了起来,虚弱却清朗地唱—— “我全知全能的神母啊…… 我光明的金太阳; “凡有灵魂在罪孽中彷徨—— 便有祂升起光芒。” 《魔王俘虏圣君的第七年》卷一.完
第44章 神子 当神子拨动竖琴的第一根琴弦时,沸腾的人群蓦地安静了。 于是,清越动听的唱词,继续从高处流转下来。 “……在那雪山的极北,黑暗的深渊下方, 繁衍着丑陋的魔族,与至邪的魔王; “火焰将其孕育,锻出贪婪的心腔, 残忍、冷酷与狡诈,化作尖齿、硬鳞与利爪, 那本是罪与孽的血脉,恶的同胞; “神母将其封印,在迦索的边界上, 直至恶魔重生,战火烧穿了城墙; “带来死亡的阴影,无尽的悲伤, 子民渴望拯救,哭声令人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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