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朗恩并不清楚目前全球有多少人正在观看这个节目,他只是听说负责直播的媒体平台每小时赚得的钱足够在海边修建五座波塞冬的雕塑,如果把这些钱用来增高末日戟,恐怕直到人类灭绝海平面也舔不到它的戟尖。 当然,这些都不是一名雇员此刻该考虑的。 柯朗恩将自己的注意力拉回到访谈中来。 “好的,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感谢两位先生再一次向我们描述了三十年前那段往事,我们为约翰的逝去感到非常抱歉,但同时也感谢他为我们带来了人鱼,那么接下来能不能请马格门迪教授为我们介绍一下身后的OHM实验体,听说他是您的继子。” 马格门迪穿着一套非常低调的亚麻色西装外套,他身材矮胖,头顶仅剩下的少许头发也变得花白,他没有刻意去遮掩自己皮囊上的缺陷和被岁月敲打后的褶皱,这让他在镜头前就像个普通的做科研的小老头儿,会在没有工作的下午前往公园里喂鸽子的那种,当他低头露出悲伤的神情时,所有人都仿佛共情到了他的痛苦。 “他叫道里安,我唯一的儿子,我至今记得他小时候我将他抱在怀里的那种感觉,热乎乎的,小小的一团……然而从他青少年时期开始,具体地说,是从他知道自己的生父约翰开始,我们的关系就不太好了……” 道里安在混沌中侧耳倾听,他听见有人在描述“道里安”。 那是一个有着糟糕脾气的高傲青年,他想法极端,自私自利,不爱与人交往,常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做些奇怪的研究,脑子里充满了危险的念头,他总是忽略现实,对幻想中的和宗教中的假说深信不疑,并对父母抱有很深的敌意,只在需要讨要生活费和特权时才会对父母有礼貌…… 不是这样的! 道里安不记得“道里安”是谁,但他非常确信描述者在说谎,他想否定这个男人说的每一句话,可他动弹不得,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嘴巴。 “这也是我的错,我当初就不应该放纵他的任性,叫他加入人鱼的研究小组,其实他早就对海神教非常感兴趣了,我明明察觉到了这一点……后来他受到了人鱼的精神控制,企图放火毁掉整个研究所好让人鱼逃跑……后来经过内部审判,我不得已将他送去了精神病院,可是他竟然杀死了自己的主治医师,逃了出去……” 这段话马格门迪说得断断续续,他甚至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真是太糟糕了。”柯朗恩表示了同情,接着代替所有观看直播的观众问道,“那么又是什么令他再次回到这里,成为愿意为人类进化而献身的实验体?” “这是因为他的母亲……”马格门迪哽咽了,仿佛再也说不出话来。 罗伯特适时接过了老友的话头:“唉,接下来的事就由我来说吧。他的母亲一直非常担心他,在他入院治疗时也常常来看望他,后来他杀了人并逃跑后引发了不少事故,他的母亲因此悲痛欲绝,患上了很严重的抑郁症,没多久就去世了。” 他在说什么? 这不是真相! 道里安大声叫喊,但没人听见他的声音。 相反,那些虚假的谎言长出翅膀,轻而易举地落在倾听着的每一只耳朵里。 道里安透过某人的眼睛看到一些不停翻滚的文字,他们在谴责,在辱骂,“道里安”是恶棍,是不可饶恕的罪人,他该死于枪决,死于注射,死于电椅,死于绞刑架……每一个“道里安”存在的句子都充满了污秽的言语。 “后来我们在一户发生惨案的房子的地下室里找到了他,当时他已经疯得厉害,杀了不少人,并拒绝跟我们回去……最后我提到他的母亲,恳求他回去看看伊万诺娃的墓时,他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是个可怕的罪犯,他犯下的错误已无法挽回,因此主动提出要成为研究所的实验体,让自己可悲的人生能稍微获得少许价值…… “接着我们就开始了实验——这也许是约翰在天之灵的保佑,我们的基因进化技术第一次在人类身上实现了成功,经过将近三个月的转变,‘道里安’已不复存在,他将以OHM的身份重新获得新生! “我的人类同胞们!我们将不再每夜枕在忧虑之上,我们挣脱了自然的枷锁,再不用于末日苦苦挣扎,大海不再代表死亡,它代表重生,代表希望!未来我们每一个人都能长出尾巴,我们可以在大海里自由地生活! “没什么可以阻止科学的进步,人类永不灭绝!” 由谎言筑起的歪曲的历史,虚假的,肮脏的,不堪一击的。 可为什么道里安听到了欢呼声? 在邪恶的旗帜下聚积起来的无知的信仰,他们看不到被捆在十字架上燃烧的真相,他们只看到大火照亮了黑夜,于是不再需要黎明,不再需要太阳,他们快活地拍起手,足够了,足够了! 可这满地的鲜血又属于谁的伤口?断裂的白骨又属于谁的尸骸? 【停下吧,求求你们,停下吧……】 【好疼啊,好疼啊……】 【放过我吧,求求你们……】 无数痛苦的哀嚎拥挤在道里安的意识海,到处都是眼泪和鲜血,苦涩的腥咸在味蕾翻滚,道里安品尝到了每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的绝望。 道里安看到断裂的鱼尾,被取出的器官,死去的树木,干涸的水脉,黑色的乌云,无法熄灭的大火,难以被填补的头顶的洞,被吞进肚子的污浊的液体…… 是谁在哭泣? 是道里安。 是鱼。 是鸟。 是昆虫。 是走兽。 是天空大地。 是山谷河海。 是你。 是我。 是母亲。 是这个星球。 一瞬间,道里安眼前的混沌破开了,他看到了一些难以言说的玄妙。 他的意识回到了一切的初始,那个巨大的却又无限小的核。 接着祂爆炸开来,在扩张的同时不断坍缩,在死亡的同时不断重生。 宇宙像烟沙一般在眼前聚合又消散。 然后他坠落进一片蓝色。 他看到一个种族诞生,成长,繁荣,兴盛,最后理所当然走向衰败,混乱,腐朽,消亡。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黑暗是黎明的开始,有序是混乱的前章。 这是自然的规律,是宇宙的奥秘。 当一切超出平衡,那就推倒重来。我们已经经过了奥陶纪,泥盆纪,二叠纪,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第三纪,下一次又会是在什么时候? 也许是几百万年后,也许是下一秒。 而道里安,他只是无垠虚空中的一粒小小的尘埃。 对于尘埃而言什么又是重要的? 不是太阳的炙烤,不是风雨的冲刷,不是从头顶碾过的车轮,不是踩踏而下的脚掌。 而是身旁拥挤着的又一粒尘埃。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名字—— 西尔维。 道里安转过身,在自己这粒渺小尘埃的世界里,他看到了一条银色尾巴的人鱼,是西尔维。 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重要的了。 因此就让血偿还血,让黑暗回归黑暗,再不必有所顾忌。 大海会审判一切,罪恶终将在浪潮里消亡。 “上帝啊!开始了!他开始‘破壳’了!” 伴随着研究室里此起彼伏的惊呼,人们看到了一只手刺破乳白色的茧探了出来, 那是一只苍白,修长,优美的人鱼的手蹼,它拥有最精致的骨节和最锋利的爪尖,它只是静静地停滞在水中就足够充满诱惑,那种明知它无比危险却仍旧无法不被吸引的致命引诱力。 直播室里的评论在疯狂滚动,人们的激动和兴奋从每一个字符里喷涌而出,大笔的金钱流进了某些人的口袋里,所有人都是满意的。 访谈暂停了,此刻任何交谈都是多余的,没人会想在这时候被打扰,大家都在静静地等待。 因此后台技术人员将一共八个机位全都对准了观察水箱。 研究室被调暗了灯光,在巨大穿透灯的照射下,人鱼曼妙的剪影躺在画面的正中央。 渐渐地,那茧又开始蠕动,它的裂缝被挣开,有什么即将破壳而出。 无论是在场的研究员和媒体工作者,还是在全世界任一角落观看直播的观众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枚乳白色的茧和那只摄人心魄的手蹼之上。 因此并没有人注意到在背景音中,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问到:“嘿,班杰明,你还好吗?” “啊——!!!” “拦住他!” “该死的发生了什么?!” “班杰明!” 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后,混乱统治了这个空间,杂乱的人影在镜头前摇晃,直播室里的观众完全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发现,八个可选观看画面突然黑屏了一个,这说明有一个镜头被破坏了。 “哈哈哈去死吧,都他妈给我去死!哈哈哈哈……” “你疯了吗?啊!住手!” “不对劲!快跑,他们都疯了!” 镜头又黑了一个,现在只有六个,不,五个直播画面了,可每一个都充斥着混乱的人影,穿着白色制服的研究员和媒体工作者扭打在一起,他们或打碎了镜头,或碰歪了角度,此刻没有一台设备能捕捉到OHM的画面。 “柯朗恩!你在做什么?冷静一点!” “你们欠我的!凭什么这么多年我还是像狗屎一样被所有人踩在脚下?是你偷走了我的一切!把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 “Fuck!你他妈醒醒!看看我是谁!” “罪人!你们都是一群罪人!哈哈哈去死吧!” “快走!所有人都快离开这里!” 很快,配枪的安保加入了进来,于是直播室里很快就响起了接连不断的枪声,以及更多的惨叫,狂笑,咒骂……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没人知道它是怎么开始的,仿佛恶魔突然将一枚诅咒扔进了这间研究室,人们全都变成了丧失理智的疯子。 五,四,三,二,一。 像计时器里倒数的最后几个数字,人们眼睁睁地看着直播室里的镜头一个又一个消失,最终只有一个镜头因为歪倒在角落里而幸免于难。 这最后一个残存的机器对准了研究室的金属墙壁,和一条不知道是活人还是死人的腿,人们通过它听见了混乱渐渐平息,随着最后一个踉跄脚步的远去,寂静重新回到了这间研究室,也许不是全然的寂静,有人隐约听到了极其刺耳的白噪音,一些人甚至因为这声音而开始感到头晕,恶心。 【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人还活着吗?人鱼怎么样了?】 【你们听见那声音了吗?我有点不太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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