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水波只漾在他的腰间,蒸腾的水雾却将他漆黑的眼眉染得浓郁鲜亮,锐利深刻,那张醉玉颓山的脸上有一个薄薄的笑,更显得英俊无俦。 “我只是个散修,无门无派。”谢苏深吸一口气,答道,“方才我被那鬼面人的阵法拖进了冰湖,险些丧命,多谢阁下救我。” 明无应仍然笑着,却不答话。 谢苏撑着池边岩石上去,背过身子,赤脚踩在落了一层薄雪的地上,伸手拢过衣襟,只听得身后水声响起。 下一刻温暖宽大的衣袍兜头罩下来,带着些许蓬莱山上明无应寝殿中的白檀气息。 谢苏手指一动,施了个术,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弄干,想要将外袍还给明无应,转身却看到这人一挥手撤去了禁制,身上已经幻化出一袭青衫。 谢苏的脚步滞了一滞,又看到明无应径直向外走去,却轻轻一勾手指,檐上一痕新雪飘落,化为一段轻软白绫落到了谢苏的脸上,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手指攥紧了明无应的外袍,看着这人走到外面,廊下那群柳家弟子纷纷对他行礼。 谢苏沉进冰湖之后,那个发出血色光芒的残阵渐有消弭之象,却仍是波及了数名柳家弟子。 忽然间漫天风雪大作,这群柳家弟子也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就被一道巨大的力量抛了出来,躲过一劫,纷纷入定打坐,修养内伤。 还是那柳清言身为柳家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待人接物皆是一派世家弟子的风度,对着明无应深深作揖,恭敬道:“多谢仙师相救。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知仙师尊名,我柳家必登门道谢。” 谢苏在旁看着,倒觉得这柳清言不像嘴上那么恭敬,倒似对明无应颇有戒心,一面抬出自家名号,一面暗不做声与几名同伴站成御敌的阵型。 也不怪他戒备,修仙者若是修为已臻化境,他若有心隐藏,一身灵力能够收敛无形,根本看不出端倪。 柳清言想要探探深浅,也是自然。 谢苏等着看明无应要如何回答,就听到他这师尊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我姓谢。” 谢苏心头一跳。 明无应道:“名字就不必提了,登门致谢更是不必。我乃蓬莱学宫弃徒,无门无派。” 蓬莱山被溟海环绕,其间开辟一处,是为蓬莱学宫。 蓬莱学宫三年一考,只挑选最有资质的弟子入学,学业极深,考核极难,一届之中往往只有十余名弟子能够结业,或归于各大仙门,被尊为上师,或自行开宗立派。 就算是蓬莱学宫的弃徒,也被许多仙门争相招揽。 谢苏心道,他这师尊向来很会骗人。 他说什么话都是那个气定神闲的样子,让人真假难分,对着十几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弟子,这等搪塞来历的谎话,明无应只随口一诌,也编得毫无破绽。 明无应又道,自己是在附近山中修炼,那凶阵势头太大,惊动了他,这才前来。 柳清言显得更加恭敬,嘴上的套话一串一串的,谢苏听着颇为厌烦。 明无应径直打断了他:“那个残阵凶得很,你们一群人在此地逗留,是什么意思?” 他变脸变得太快,柳清言愣了片刻,只好如实道来。 柳家数百年前于白家有过大恩,此后白家日渐繁盛,与柳家世代交好,两家同气连枝。现如今白家被人神秘灭门,柳家便派他前来寻找真凶,也当为白家处理后事。 他们进入白家大宅没多久,就触发了那个残阵,的确凶险万分,所以他已经让自己的妹妹柳清歌回柳家报信,与长辈共同商议。 柳清言说到这里时,几名柳家弟子似埋怨又似不屑地看向谢苏,冷嘲热讽道,有的人若是没有那个本事,就该躲在人身后,没得把大家都拖下水。 谢苏天性如此,于他人毁誉从不挂心,只是远远站在一边,妄图想出一个既能瞒过师尊,又能继续探寻鬼面人的法子。 他这副垂首无言的样子,在柳家弟子眼中好似默认。 谢苏目光一动,看到了先前被明无应随手丢出去的鬼面具。 他刚想趁旁人不注意,自己去悄悄捡起来,就看到一只女子的手将那鬼面具拿了起来。 正是昨夜在明光祠内给谢苏让位置的女子。 她记着那凶阵发动之时,谢苏护了她一把的恩情,对着谢苏微微一笑,道:“之前多谢你救了我。” “吕微,你跟他说那么多干什么!还不快将那鬼面具拿来!” 说话的是那几个柳家内门弟子中的一个,先前也是他出言嘲讽谢苏自不量力,险些祸及大家。 那吕微匆匆看了谢苏一眼,转身走向柳家弟子。 她走了几步,只觉得手里一松,那鬼面具腾空飞起,落到了明无应的掌中。 明无应执着鬼面具,随意翻看了两下,径直望向谢苏。 谢苏不防他直接看过来,偏了下巴,目光游移,不敢跟明无应对视。 “方才的事,我已经听明白了,是这个鬼面具引发了残阵,”明无应随口道,“不如就先由我来保管。” 柳清言微笑道:“那凶阵非我等可以应付的,此次前来也是负家中命令。在下的意思是,如今已经找出邪物,在下自当回去复命,由家中长辈破解探查,我柳家与白家数代交好,定不会放任操纵这邪物的人逍遥法外。” 他这一番话合情合理,话里的意思便是这鬼面具该由柳家带回去,身后几个柳家弟子都点了点头。 明无应却只听前半句,不听后半句,笑道:“那凶阵你们应付不了,我倒是堪堪能够应付。要是再发动一次,这东西在我这里,倒也可以保你们一个平安。” 他用指尖勾着那鬼面具转了几下,状似无意道:“还是说,你要抢?” 柳清言立即道:“不敢,不敢,由前辈保管便是。” 几名柳家弟子偷偷交换了眼色,但探不出明无应深浅,又听柳清言发话,是以不敢多说什么。 众人一时无言,只听明无应得寸进尺道:“不是要回你们柳家复命?怎么,又不走了?” 饶是那柳清言养气功夫十足,此时也不免咬了咬牙,将话圆了回来:“方才我让几名弟子又去探查一番,且等他们回来再作打算。” 谢苏听着,觉得这柳清言从一开始便没有回家复命的打算。 鬼面人留下的残阵凶得很,看柳清言的样子不是逞勇冒进之徒,在见识过那个凶阵之后,他又派了弟子在白家大宅中探查,显然还是觉得不足为惧。 谢苏望着庭院里被风吹起的雪尘,心道,这柳家和白家都没那么简单。 既是灭门的凶阵,又为何独独留下一个白无瑕安然无恙? 他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回廊上闪出一个人影,似是三魂丢了七魄,一脸惊恐之色,跑得跌跌撞撞,下台阶时直接滚了下去,磕了一脑门的血。 柳清言当即命人将他扶了起来,只见他惊惧道:“他们……他们都死了。白家有鬼!我看见了!是个白衣服的,白衣服的女鬼……” 柳清言道:“你可看清?” 那弟子面如土色,只会喃喃重复:“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他又絮絮地说了什么,声音渐渐低不可闻,显然是吓得有些疯癫了。 “我派去了三个人,只回来了他一个。”柳清言神情慎重,道:“柳家弟子与我同去查探,不可单独行动。” 他转向明无应,道:“不知谢仙师是何打算?” 明无应转着鬼面具的指尖一停,道:“你说得很在理。” “白衣女鬼,听着很是棘手,不可单独行动,”明无应看向一直站在人群之外的谢苏,笑了笑,“不如你跟我一道?”
第3章 朱砂白玉(三) 白家大宅庭院深深,一重又一重,里面实在大得很。 若是一间一间找过去,怕是要等天黑了。 那个从白衣女鬼手中逃回来的弟子已经被吓疯了,双目失神,只一味躲在旁人身后颤抖,说不清女鬼出现的地方在哪。 将众人分散开寻找或许更快,但柳清言沉吟良久,不敢下这个决断。 最后一个女修站了出来,她不是柳家的外门弟子,是个医女,行医路上遇到匪徒,被柳家的弟子救下来,在柳家住了许久。 她灵力低微,医术却很高明。修仙之人日常比试切磋,身上多有伤损,她便为他们医治,时间长了,被柳家弟子唤作小神医。 她本已拜别柳家,要去浥阳城投奔亲眷,途中迷路,恰巧又和前往白家探查的柳家弟子相遇,便一道来了这里。 小神医从袖囊中掏出一只雪貂,捧在手上窃窃私语,又拿出一株通体朱红的草药喂给它。 那雪貂极有灵性,叼着草药,从小神医的臂上跳到腰间,鼻子轻轻抽动,轻巧地落在地上,沿着回廊向前跑去。 小神医道:“它对血腥气极为灵敏,我们跟着它走就是了。” 雪貂跑上一段,还会停下来等等他们,漆黑的小眼睛圆圆的,闪着灵性的光。 那株朱红草药被它用前爪捧着,吃了个干净。 跑到一个院落里之后,雪貂又直起上身嗅闻了一下,回身跑向小神医,抓着她的裙摆,自她腿上尾巴一摆便钻入袖中。 小神医道:“就是这里了。” 柳清言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一起进去吧。” 他话音未落,那名吓疯了的弟子忽然发作得更厉害了,瘫坐在地上,涕泪横流,已不能辨认他人,无论如何也不肯进去。 柳清言便点了两个弟子拉住他,请小神医先看顾一下,自己率先走进堂屋。 其余弟子鱼贯而入。 谢苏正要举步进去,眼前便横过一条手臂,将他拦住。 来这里的一路上,明无应都跟在谢苏侧后方的位置。 谢苏瞧不见他的神情,生怕自己露出什么端倪,实在不知道明无应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有时故意放慢一步,用余光去看明无应。 明无应手里转着那个鬼面具,问道:“你是不是想要这个?” 谢苏仗着自己如今寄居在沈祎的躯壳之内,相貌气息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沉了心神跟明无应对视:“我说想要,你会给我吗?” 明无应笑了笑:“不给。” 谢苏微微抿了下唇。 明无应忽然道:“方才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我未曾说过。” 明无应笑道:“那就是我记错了。” 谢苏迟滞一下,觉得此时再不报上名姓显得实在怪异,轻声道:“我姓宋。” “宋什么?” “名字……不好听,不便相告。” 昨夜谢苏在明光祠里遇到柳家众人,给自己捏的名字叫做宋承影,柳家弟子目下无尘,根本懒得理他,也并没有问他叫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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