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阵既是天道试炼,再严苛也是自然。 可明无应所说的死无葬身之地并不是天门阵,而是天门阵之后通向的白玉京。 一瞬间无数思绪划过谢苏心头。 “师尊是如何知道的?” 明无应却打量着他们此时身处的镜花水月境,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们此刻是在哪里?” 谢苏微微蹙眉,已经从明无应的话中听出了端倪。 镜花水月看似是在实境之上叠加的一个虚境,但此境落成,却并非虚幻。 他少年的时候用不好这个术法,是因为虚实对他而言是不可流动的死物。 可镜花水月偏偏就是从真实之中生出虚幻,虚幻之中又复现真实,二者水乳交融,又绝对不会混淆。 或是因为有过自己身在聚魂灯中,又见聚魂灯的景象,谢苏一瞬间了悟,答道:“镜花水月境,是在虚实之间。” 明无应笑了笑:“就姑且将天门阵所通向的那个地方称为白玉京吧。白玉京与此世的关系也简单得很,就好比你手中有半杯茶水,我在茶杯之中倒了些许清油,倒进去之后会如何?” 谢苏不假思索道:“清油会浮在茶水上面。” “茶水就是此世。” 谢苏道:“清油是白玉京?” 明无应却道:“此时茶杯之中,除了清油和茶水,还有什么?” “没有了……不!”谢苏心念电转,“清油之上还有空。” 一只茶杯里盛了半杯茶水,再添一层清油,却还远远没有到溢出杯口。清油之上看似空无一物,但这空本身就是一种存在。 谢苏豁然开朗:“这空才是白玉京,茶水是此世,那清油呢?” 明无应道:“将此世与白玉京分隔开来的,是混沌,就是这层清油了。” 天地初开之前,世上只有混沌,渐渐从中生出清浊二气。 清者上浮为天,浊者下沉为地。 明无应却道:“清者上浮,成了白玉京,浊者下沉,才成为此世。而混沌并没有消失,而存在于两个世界之间。过天门之后,走上那道接引的云桥,就可以跨过混沌,去往另一个世界。” 谢苏还是有些不解,越过天门阵之后,云桥即刻出现,明无应又是怎么在瞬息之间发觉白玉京是死地呢? 他将心中疑问道出,只听明无应说道:“所以我才问你,觉得镜花水月境到底是什么地方。” 电光石火之间,谢苏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一个关窍。 明无应疏朗一笑:“因为我在踏上云桥的时候,随手用了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境是一个开辟出的虚实之间的境界,身在此境之中,就可以不受外间阵法或是法器的影响,可说是一种防御之能。 当年在群玉山的龙头庙里,谢苏被困在那铜镜法器之中,斩杀了铜镜之中妖龙的虚影,也是以镜花水月术法避开可能存在的阵法影响,专心寻找铜镜中的破绽。 明无应道:“虚实之间就是混沌,换句话说,我们此刻就身在混沌之中。” 他见谢苏眉心微微一动,索性直接道出这里面的关窍,为他解开疑惑。 “还是你手里的那半杯茶水,用一根中空的竹管穿透清油,茶杯下面的水和上面的空就连通在一起,镜花水月就是这根竹管。” 明无应讲得浅显,谢苏原本就已经悟到了六七成,听他这样一解释,自然没有不明白的。 明无应踏上云桥,却是无意中用镜花水月透过混沌,看到了那个所谓的白玉京。 而今日鬼面人发动袭击之前,他与郑道年先于众人进入玉簪峰,却是去见了一个许久之前就被鬼面具蛊惑的昆仑弟子。 谈致远在得到鬼面具后,曾试图借这个弟子之手将鬼面具夹带入山。 只是进入昆仑山门的时候,鬼面具却被护山大阵的阵灵发觉,那名弟子也因此被囚在玉簪峰上。 包括那名弟子在内,所有接触过鬼面具的人都出现了相同的幻觉。 大地坦荡如砥,尽处残阳如血,尸山血海之中,河流早已被断肢堵塞,到处生机断绝,唯有死气冲天。 谢苏听到此处,忽而说道:“我也看到过这样的幻觉。” 在白家的冰湖之中,他将鬼面具抓在手里,眼前便是这样血色弥漫的场景。 后来何靖济等人带着鬼面具来到蓬莱,他化作昆仑弟子的样子混入他们之中,又被淳于异放入皮影人偶,带到了木兰长船之上。 那时谢苏为了打探鬼面人的消息,戴上人皮面具,扮作昆仑弟子与何靖济交谈,得知他在接触鬼面具的时候也看到了同样的幻觉。 明无应道:“你们触碰鬼面具时候见到的幻象,同我在云桥上看到的景象是一样的。那就是白玉京。” 谢苏浑身一冷。 无数修仙者梦寐以求的白玉京,竟然是尸山血海,血流漂橹。 死无葬身之地。 他心中忽有一个念头极快地闪过,一时之间竟像是言语跟不上自己的思绪一般。 “那鬼面人就是——” 明无应从容道:“他就是从白玉京来的。” 镜花水月境中,那些凝固的流光随着明无应随手一挥,重新开始流动。 境中的玉虚君将聚魂灯放入谢苏的内景,同时响起他悠远的声音。 “物归原主,就此别过。” 谢苏仍在回想明无应方才的话,无暇顾忌此刻境中所展示的自己的记忆,就听到明无应轻笑了一声。 “物归原主,有意思,”明无应望向他,“看来我当年带回蓬莱的……是个小神仙。” 他的声音本就低沉悦耳,语气之中又含着笑意,说话时更是望着谢苏的眼睛,那一瞬间,当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谢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作答,只好一言不发。 四周忽然亮起无数道炽烈光华,是石室之中那些前人佩剑被谢苏手中的承影剑调伏,带着庞然剑气飞向昆仑各峰,冲破鬼面人所布下的黑雾禁制。 漻清峰轰然破碎,谢苏持剑凭风而立,挥出的每一道剑气之中都带着聚魂灯灿然的明光,将鬼面人钉死在问剑峰的山崖之上。 谢苏抬眸,只见明无应的目光望向镜花水月境中的另一个自己,隐约有赞许之色,甚至来不及赧然,就忆起了问剑峰上之后会发生的事情,打算就让镜花水月境湮灭在此时。 可是这个术法是明无应教他的,谢苏尚未动手,明无应便察觉到了,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说道:“你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 谢苏抿了抿唇,忽然发觉指间那些牵引此境的无形丝线轻柔断开,须臾之间,控制此境运转的人已经换成了明无应。 谢苏看着镜花水月中的另一个自己随着李道严跃入问剑峰的云海,再度挥剑而出,四周一瞬间暗了下来。 这里是他的记忆,是他将明无应带了进来。 既无法矫饰,又不能作伪。 须臾之间,眼前蛊虫漫化的黑雾散开,明无应站在他身前,看到了镜花水月所展现出的,那时鬼面人让他看到的幻象。 青龙的死相。 七根巨大的白玉柱子破开碎玉般的龙鳞,深深穿透青龙的肌骨,钉在了地上。 漫天血色之中,谢苏听到了明无应的一声嗤笑。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龙死荒滩之景,在看到那七根白玉柱子之后,转身看向谢苏。 “原来你是因为看到这个才发觉的。” 那七根钉穿龙身的白玉柱子,与朱砂骨钉一模一样。 这是鬼面人让他看到的幻象,谢苏本不愿让明无应看到此景,可镜花水月此时已经不受他的操控。 而鬼面人曾言及在他们审问谈致远时,借谈致远脸上的鬼面具,他反过来窥伺过明无应。 即使是在不知道鬼面人是从白玉京而来的时候,谢苏也早已对他的诡谲手段有了些了解。 那时张道朴对谈致远用了搜魂之术,明无应以镜花水月让他们看到谈致远的记忆,可鬼面具中留有一道灵识,反而伤了张道朴。 鬼面人或许就是在这里发觉明无应将朱砂骨钉楔在自己左臂。 所以对战之时,鬼面人有意让谢苏看到龙死荒滩的幻象,以此动摇他的心智。 而明无应只是散漫一笑:“他试探我,我就不能试探他吗?”
第116章 道阻且长(二) 听他话中含意,是在审问谈致远的时候,借着镜花水月与那鬼面人有过一瞬的交锋。 鬼面人发觉他伤了一条手臂,却也被他瞧出了一些端倪。 谢苏记起漻清峰崩塌之后,鬼面人并不急于对他出手,也没有径直逃离,而是望向那时明无应身在的药泉峰,言语之中 颇有要同他一分高下的自负。 他心中有了个全凭直觉得出的猜测,待要问出口,一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而是呼出了一口滚烫的气息。 浑身经脉之中好似流火一般,五脏六腑皆被焚烧。 谢苏眉头一蹙,身体已经委顿下去,眼前的最后一幕,是明无应察觉到他的异样,伸手回护,接住了他。 内景之中,聚魂灯烧起冲天的明光,纯白的焰影连绵不断,一路摧枯拉朽地烧过去,气海之中一片烧灼。 此处是通身灵力储存之所在,聚魂灯光芒大盛,焰影流过之处,将他每一息灵气熔淬炼化,直如火炉一般。 谢苏已经感知不到自己身处何处,双目沉沉欲阖,只看到一线云涡,层层叠叠如宝塔绵延向上。 每一层流云之后,都有无数白衣金甲的身影,手握神兵利器,冷冷地俯视着他。 云塔顶端的光芒令人不可逼视,唯有一道冷酷的声音如雷霆降下。 “天道无情。” 谢苏双目沉重,无论如何也睁不开双眼,身上的烧灼之感却渐渐淡去,似在一片清凉境里无休无止地漂浮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谢苏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好像从一个无比狭窄的地方通过,浑身都被挤压,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离他而去。他因此变得无比轻盈,却也无比浊重。 视线再度凝聚之处是一块纯美无瑕的玉佩,上面的雕刻纹样像是刺在他眼睛里一样。 其后又是漫无目的的漂游,直到他察觉,好像有人在摸他的手。 他先是闻到清新的皂荚香气,继而缓缓睁开双眼,看到徐道真坐在窗边,拉住他的右手,笑吟吟地低头打量着。 见他醒来,徐道真并未放手,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中笑意一闪,说道:“我在给你看手相呢。” 谢苏道:“看出什么来了?” 徐道真在他掌心一拍,旋即将他放开,笑道:“看出你这具肉身怕是后来才重塑的吧?” 他是剑修,常年使剑,此时右手上肌肤光洁,却连一处薄茧都寻不到,自然不是原来那具躯壳,徐道真若是看不出来那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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