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笑意未散,有种漫不经心的味道。 谢苏思索一瞬,便知道明无应这样说不是为了宽慰他,事实大约就是如此,不该将明无应与常人等同,用常理来推断。 可明无应在他这里说话的信誉实在太差,谢苏敛下目光,没说什么。 他低头凝视明无应臂上那几枚朱砂骨钉楔入之处,只觉即使是在温泉之中,他的左手依然无法暖热起来,右手动了动,将那修长苍白的手指拢在了掌心。 谢苏半低着头,也就没有看到因为这个小小动作,明无应勾起了嘴角。 “嗯,不生气了?” 谢苏抬眸,不知道是沾了水雾还是怎么,浓长的眼睫微湿,目光却半点都没有和善起来。 明无应变本加厉,故意道:“怎么还是这么个……像是想咬人的样子?” 他不这样说还好,听到这话,谢苏的神色顷刻间就冷了下来。 “你给我的龙鳞……又是怎么回事?” 这下明无应可是终于有了点讶异,问道:“谁告诉你的?” 他看着谢苏,好像会读心一般,又道:“是险些被那个鬼面人伤到了吗?” 经过玉虚君的点拨,谢苏已知那龙鳞在他身上,如一道护身符一般,起不起效力,并不由他控制,甚至若无意外,他自己根本就不会发现。 是到了千钧一发,非死即重伤的时刻,再怎么厉害的杀招,龙鳞也会为他挡下来。 谢苏的声音低了下来:“我还知道,你在我身上留下龙鳞,不止一次。” 他这一副今夜就要将很多事情问到底的样子,几乎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而这理直气壮,甚至于死缠烂打,一半是因为被蒙在鼓里逼得狠了,总是要发作一回。 还有一半,明无应不知道谢苏自己有没有察觉。 人只要是被纵容着,理不直气也壮。 明无应忽而笑了一下,看得谢苏莫名恼火。 他正待追问,身上露出温泉水面的地方察觉到丝丝的凉意。 静夜之中,山风陡然呼啸起来,吹得无数梨花花瓣乱飞,四周的参天古树枝叶簌簌,久久没有停下来。 夜里风凉,云浮峰上又很是湿润,这是山雨欲来的征兆。 “要下雨了,”明无应随意地抬头看了一下,“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谢苏心知此时若是放明无应离开此处,他想要脱身不知道有多少法子。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在温泉里泡得久了,或是这昆仑山的温泉真有独到的疗伤之效,谢苏只觉得明无应的指尖温热了一些,不再像先前那么冰冷。 他有意要把明无应留在此处,淡淡道:“这雨大概也没有那么快就落下来,师尊是想去哪儿?” 可是山间夜雨本来就急,谢苏只觉得连天都在跟自己作对,他话音刚落,雨点便劈里啪啦地砸下来。 只是片刻,便是头顶那几棵古树的枝叶都被春雨润透,无数雨滴落在温泉水面,溅起一圈圈的涟漪。 这雨来势倒急,雨点极重,打在身上几乎微痛。 谢苏身上本来已经湿透,这时连头发也湿了,脸上都是水汽,乌发腻在颈中,整个人如水里洗过的白玉一般。 他自己是不知道此刻什么形容,只觉得明无应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苏蹭了下脸上的雨水,听到明无应问他:“此处倒是有一个地方可以避雨,你要跟我来吗?” 他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隔着雨幕看到明无应似笑非笑的,忽然醒悟过来,就要退开去,却已经迟了。 明无应揽住他的力道沉得很,一瞬间就把他拽进了水里。 谢苏猝不及防沉了进去,只来得及闭上眼睛,肩上脸上被冷雨浇过,突然进了温泉水中,几乎觉得有一点烫。 他只觉得暖和的水流在身旁涌动,浑身轻得不能再轻。 也只是须臾之间,谢苏便觉得已经无法踩到池底,他在水下睁开眼睛,才发现明无应带着他游出好远。 明无应用右手拉着他,身上被解开一半的衣衫在水中漂浮着。 那张英俊至极的脸近在咫尺,见谢苏睁开眼睛,明无应扬了扬眉毛,伸手放开他,指了指上方的水面。 雨滴又大又急,可是只能在水面溅起涟漪,丝毫干扰不到水下。 谢苏却无端想起自己初学变幻之术的时候,折了只纸船,躺在里面漂浮在镜湖之上,看着满天星河像是融在水里一般。 他只听到明无应一声轻笑,纸船就被他给拆了,他落到水里,像沉进星河之中。 等浮上水面的时候,那只往来于镜湖水面上的小木船停在他身边,像是来接他一样。 谢苏本来觉得今夜自己格外占上风,忽然被明无应作弄这么一回,攒着的气全都给泄了,再想起从前的事,偏偏在水下无计可施,看见明无应带着笑意的脸,一时间真恨不得上去咬他一口。 修道之人气息绵长,可以在水中闭气许久,明无应说有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这里还真的淋不到雨。 可是人在水下怎么说话?明无应把他拉下来,自己就什么都问不了他了。 谢苏安静了片刻,不再封闭自己的气息。 温泉水瞬间灌入口鼻,谢苏看到自己脸旁浮起一大串一大串的气泡,几乎把明无应的身影都挡住了。 以谢苏的性子,从来没有捉弄过身边的任何人,这时候心里有气格外无处排遣,生平第一次起了报复念头,索性放松了手脚,刻意作出肢体绵软的样子,漂在水里不动了。 绵密的气泡之中,他只看到明无应的身影在水中晃了一下,下一刻自己就被一股强悍力道带到了水面之上。 出水的一瞬间,谢苏睁不开眼睛,反倒呛了一下。 明无应的右臂勒在他腰上,继而不由分说向下,牢牢箍在他臀腿之间。 谢苏瞬间如出水的鱼一样挣动起来,可是明无应的手臂铁铸的一般,把他按在自己身前。 他挣扎时往后一仰,上半身就像是失去平衡要倒下去,身体仿佛有自救本能,不自觉张开双臂搂了上去,几如投怀送抱一般。 明无应胸膛坚硬,肩膀宽阔,身上比他要灼热许多。 两个人都是浑身湿透,明无应身上衣衫更是早就被他扒下去一半,散乱得不像样子,湿了水黏在身上,连衣衫不整都算不上。 自己的右手还揽着他的肩膀,毫无阻隔,肌肤相贴。 谢苏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明无应的呼吸近在咫尺,几乎拂到他的脸上来。 他不假思索就要挣扎,从出水以来没有片刻安静过,哪还有一个溺水之人的样子。 明无应忽而开口:“我只有一只手能动,你要是挣扎,我是抱不住你的。” 听清楚这句话的一瞬间,谢苏身体一僵,立刻安静了下来,心里却是乱七八糟的,更不知道自己方才有没有不小心打到明无应的左臂。 他慌忙伸手去摸,心虚一般,连声音都放轻了:“没事吧?” 夜雨说急也急,说缓也缓,此时已是如丝细雨,夜色里一片朦胧。 明无应浑身湿透,眉眼愈见漆黑英朗,水珠从他脸上滚落,而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谢苏,脸上似笑非笑的。 “你再摸的话就有事了。”
第114章 春雨惊春(四) 谢苏见过很多种时候的明无应。 漫不经心的,不耐烦的,动怒的,冷峻的,当然也见过很多次,明无应似笑非笑地看着什么人,其实心里全没把人家说的话当成一回事。 可是此时此刻,明无应身上骤然出现了一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侵掠如火,不容抗拒,偏偏无比蛊惑人心。 谢苏甚至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就鬼使神差地觉得,好像自己被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身上莫名变得灼热,渐渐有些口干舌燥。 似乎心神都被他摄住。 这种感觉全然陌生,又十分异样,心头麻酥酥的一片,让谢苏觉得完全不像自己了。 “玉虚君把灯给我的时候说了一句物归原主,呃……所以我应该算是聚魂灯的主人。他,他还跟我说了许多事情,我还没有告诉师尊。”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就知道有多拙劣,谢苏闭了闭眼睛。 那一瞬间他像是什么都没想,从一堆缠成一团的思绪里面随手抓了一个,也不管是什么,就这么颠三倒四地说出来了。 明无应倒还颇为认真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像是忍俊不禁。 起初还是错下眼神,闷闷的笑,旋即变成豪恣放任的大笑。 他几乎是被明无应按在身前,他大笑的时候,谢苏都能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 “放……放我下来。” 明无应松开了手,他们出水的地方本就离岸边不远,万幸是在水上,让他不至于慌不择路,而是靠向了岸边。 后背抵上岸边青石的时候,谢苏才发觉方才明无应手臂勒过的地方,异样的感觉更加鲜明,就如给他留下什么印迹一般。 仿佛他变成了一张纸,明无应指掌间的力道,会随着拓印在他身上。 谢苏隐约觉得,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明无应放开他之前,那双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像是短暂地斟酌了一下,要不要放开他一样。 因为太快了,所以简直像是他的错觉。 谢苏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心跳得那么厉害,脸上也像是着了火一样,若不是被明无应看着,他都想再沉进水里去。 他掩饰一般伸出手,擦掉眼睛上的水。 明无应笑够了,叹了口气:“小骗子。” 还是个不开窍的小骗子,这可有点不好办啊。 谢苏方才佯装溺水,听到明无应这样说,自然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他抬起眼帘,目光在明无应身上转了一圈,又移开了。 说来奇怪,先前他心里有气,上手去解明无应的衣服,干脆利落,没有半点阻碍,也毫无其他念头,可是这时候见明无应衣衫不整,湿了水黏在身上,透出流畅精悍的肌理,他却不好意思起来。 肌肤流连的感觉分外鲜明,谢苏忽然发觉自己从未跟任何人有过如此亲密,鬼使神差地,又看了过去。 明无应却是坦然自若:“怎么?” 谢苏有意不让他提起刚才的事情,指间浮出一个白色的光团,落在水面上,朝着明无应飘了过去。 明无应道:“镜花水月?” 谢苏明知早已不是少年时,学了些艰深的术法,是要被明无应考校一下的。 可镜花水月是明无应教他的,天底下也只有他们两个人会这个术法,谢苏在他面前用出来的时候,心境不可避免地与从前有了那么一点重叠。 虽然知道先前自己找的借口实在拙劣,但漻清峰上玉虚君向他透露的事情,傍晚那时当着郑道年的面,谢苏只约略说了个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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