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乱抹了把脸颊上泪与汗混杂的咸涩液体,温衍有些茫然地掰着手指头,真的记不得是第几次了。 不知道自己最喜欢的颜色是纯白,销毁。 不知道自己从小到大都对肉食难以下咽,销毁。 不知道自己在晕车的时候从不吃晕车药只吃酸梅糖,销毁。 不知道自己虽然怕冷但又很喜欢冬天下雪,尤其是初雪,销毁。 那只纤长单薄的手掌握紧如月光凝练而成的昆虫针,不断地扬起落下,扬起落下…… 销毁。销毁。销毁。 只要在觉察自己拥有的爱是虚假的造物之前,将他们统统销毁,这样自己就一定能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继续、幸福下去。 *** 寒假来了。 温衍今天一回家,就看到地板上放了一只巨大的箱子。 范倩楠和陈钰生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一副无比期待他拆开后反应的样子。 “这是我和你爸爸特意给你买的礼物哦。”范倩楠笑得合不拢嘴,“你这次期末考试又名列前茅,不好好奖励一下怎么行。” 温衍拿起美工刀,三下五除二就把箱子打开了。 “哇——!”他不由发出惊叹。 “怎么样,喜欢吗?”陈钰生笑问。 温衍拼命点头,漂亮的眼睛里迸射出喜悦的光。 那是一架天文望远镜,外壳黑得发亮,宛如一支利箭直指长空。 “你们怎么知道我会喜欢这个啊?”他嘴唇微颤,似乎激动得过了头。 范倩楠和陈钰生相视一笑。 “因为我们知道衍衍很喜欢宇宙和星星啊。” 温衍呆住了。 “可……你们怎么会知道?” 他们明明不可能知道的。 不知道自己喜欢冬雪。 不知道自己喜欢看《西游记》。 不知道自己喜欢吃麦当劳。 不知道自己中午会去小卖部买豆沙面包。 真正的爱,一定源于真正的了解。对一个人了解的深度,就决定了爱的深度。 他们对自己没有爱,当然对自己一无所知。 “咦,你忘啦?就上周开期末家长会,你同桌的男生告诉我们的啊。”范倩楠道。 温衍慢慢睁大了眼,“你说什么?” “你不就在旁边吗?”陈钰生道,“那男生跟我们讲了好多有关你的事,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好呢。哪晓得你站在那里一声不响,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一样。” 温衍脸色逐渐苍白,伸手扶住了墙。 他的座位旁边根本没有人。 “那男生让我们一定要记住。”范倩楠道,“但不知为什么,只要和你有关,我和你陈叔叔总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无论如何都没法儿记在心里。” 温衍古怪地抽动了一下嘴角,像是觉得滑稽,又似是自嘲。 “那你们是怎么记住的?” 范倩楠和陈钰生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们被关进了一个独立于这个世界的空间,里面的时间暂停流动,出来后不可能留下任何印象。 那是一间标本室一样的地方。 俊美而怪异的少年告诉他们,如果记不住,就永远不放他们出来。 他们拼了命地记,记了忘,忘了又记,倘若时间正常流动,他们消耗了几乎有十五年的时间。 但末了,陈钰生还是什么都没记住,而范倩楠也只记住了那么一条,那就是温衍喜欢宇宙和星星。 温衍现在十五岁,刚上高中。范倩楠和他做了十五年的母子,但对他了解程度的极限,也只能勉强达到汪洋中的那么一滴水而已。 就算拥有无限的时间,只要没有爱,就不可能去了解。 这样的因果,在范倩楠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那个少年最终也只能无奈放弃。 温衍抚摸着天文望远镜冰凉光滑的外壳,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问:“妈妈,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星星和宇宙吗?” 范倩楠笑道:“这还不简单,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哪有不对天文感兴趣的啊,你弟弟都想当宇航员呢。” 温衍点了点头。 他握紧了那根昆虫针,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对她挥下。 他突然感觉很累,累得都无力销毁虚假的爱了。 一个从未得到过爱的人,有什么资格追求爱的真实呢? 温衍坐在窗边,一整晚都在看那架天文望远镜。 他才不是喜欢天文,更不想当什么宇航员。他只是觉得星星很美,那遥远而不可视的宇宙尽头令他倍感亲切,好像那儿才是自己真正的家,远离久别的故乡。 第二天,温衍去了趟学校。 已经放寒假了,校园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校工扫地的声音分外响亮,“唰唰唰”一声又一声,扫起成堆的落叶。 他拉开讲台抽屉,拿出了考勤册。 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从尾到头看了一遍,没有一个陌生的名字,都是对得上脸的同学。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教室的,两条腿像踩在棉花上,巨大的失望融化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低着头走了几步,他看见有水滴砸落,在地上洇出圆圆的痕迹。 他抬起头,以为是下雨了,然而头顶却是苍白而干燥的远天无限蔓延。 原来,不是雨,是他的眼泪。 他哭了,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在销毁自己家人的时候他没哭,在知道妈妈从没爱过自己的时候他没哭,为什么现在会哭得那么伤心呢? 温衍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幻想出爱自己的家人还不够,还要再幻想另一个人出来。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吧。 温衍用手背用力抹了抹眼睛。 经历了太多次的销毁与重造,他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他的灵魂很痛苦。 他像一个摔进沼泽里的人,所有的呼救都是徒劳,所有的希望都是笑话,以为每次伸手都能抓住真实的爱——唯一可以拯救他的浮木,谁知刚一触到,就立刻沉入泥淖,消失无影。 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得不到。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精疲力尽之后,再也无力挣扎。 也不可能再挣扎了。 *** 温衍的生日到了。 范倩楠和陈钰生想带上他和陈浩杰,一家人去一座风景如画的美丽城市度假。 虹城市的冬天总是阴雨绵绵,湿冷的寒意不仅侵蚀着人们的皮肤,连心都能被冻结成冰。 “衍衍,你想去那儿玩吗?”范倩楠给他冲了一杯热巧克力奶,“假如有别的想去的地方也可以跟妈妈说,哪儿都行,只要你喜欢。” 温衍接过巧克力奶,小口小口地喝。 香甜的热气扑在脸上,像抹上了一层均匀的、薄薄的泪。 “去那儿就好。”他慢慢道,“那儿的缆车观光特别有名,我想看下雪天气的雪山,一定很漂亮。” “好。”范倩楠搂住他肩膀,“都依你。” 这是最后一次了,温衍想。 最后一次感受虚假的爱。 至少当他沉浸在那份虚假的温暖中时,还能盲目、麻木、痴愚地做一个美梦,幻想一个永远不可能到来的春天。 雪山景区的缆车分两种,三人以下乘坐和多人乘坐。 工作人员告诉他们,多人乘坐的大缆车已经没空的了,现在只剩一辆三人以下乘坐的小缆车。 “要么我们再等等?”范倩楠道。 “可是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温衍笑着抓了抓头发,很好看的男孩气的动作。 “那我们就坐那辆?” 陈钰生话音刚落,陈浩杰就立刻喊道:“我要坐嘛我要坐!我现在就想坐!” “应该问题不大。”温衍道,“这种缆车的载重肯定有余量,不可能满打满算说坐三人就只能坐三个人。” “行,那听衍衍的。” 陈钰生买了票,每人一张。 温衍看到很多人都举着票拍照作纪念,笑道:“我们也来拍,可以发朋友圈晒,这里可是网红景点,很多人都想来呢。” “怎么拍,拿在手上吗?”陈钰生问道。 “喏,要像这样,我们把手伸出来,把票围成一个圈。”温衍举起手机一顿猛拍。 “拍得怎么样啊?”范倩楠头凑过来,不满道,“衍衍,你怎么把妈妈的手拍得这么胖啊?” “有吗?”温衍放大了看,“我觉得很好啊。” 范倩楠叹了口气,“果然拍照这种事就是不能指望你们男的。” “快轮到我们了。”陈钰生提醒道。 四个人往缆车停靠的乘坐点走了过去。 “衍衍。”范倩楠握住他的手,“到时候和妈妈坐一起。” 温衍打趣道:“妈,你是害怕了吗?” “什么话。”范倩楠嗔怪,“妈妈是担心你第一次坐缆车会怕好不好?” 温衍一怔,慢慢停下了脚步。 其他人看向他,“怎么了?” “我能去最前面吗?”温衍道,“我想第一个坐进缆车。” 范倩楠忍俊不禁,“都那么大人了,怎么还跟小朋友一样。好,都依你。” 温衍走进缆车,突然转过身,双手用力朝前一推。 在车门关掉前的一瞬,他把他的家人们都推了出去。 “砰”,两扇车门左右闭合,将他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隔着玻璃,他最后看了一眼他们,挥了下手。 缆车沿着钢丝绳临空悬起的轨道,逐渐向前滑行。 “哐!” 头顶传来金属崩裂的声音,车厢剧烈摇晃起来,无可救药地向下猛滑。 顷刻间,摇摇欲坠的缆车彻底脱落,车门轰然洞开,温衍像一片轻得没了分量的羽毛,没声没息地就被肆意呼啸的刚烈寒风卷走了。 他慢慢掀开眼帘,纤长的睫毛凝满霜雪,漆黑的虹膜倒映着一整个冰雪世界。 明明在下坠,却感觉长出了翅膀,仿佛振翅飞起来了一样。 啊……自己正置身于皑皑雪山与漫天飞雪之间,满天满地的纯白将自己包围。 挤压在胸口的沉甸甸的感情,压迫得他透不过起来的痛苦,还有长久折磨他的孤独,全都消失了。 很快,自己就要和飘飘飒飒的雪花一起,消融在这片无瑕无垢的美丽颜色之中。 终究还是要死在生日这天。 愿自己安息,温衍想。 他一辈子都在当一个被人视而不见的幽灵,如果死后还要化作孤魂徘徊人间,那也实在太可怜了。 温衍做好了死的准备,可眼前闪现的跑马灯画面,却并非他那贫瘠如开不出一朵玫瑰的荒漠的一生。 仍然是雪。 却不是这个时空的雪。 他看见的是被路灯照得莹然闪亮的雪,细细的雪,零星的雪,美丽的青年站在光晕里,周身宛如漂浮着无尽星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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