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布常说神职者应当先洁净自身,再涤荡他人,时刻反躬自省,聆听女神圣音是每日必须的修行。因此人们会看到他浑身颤抖、面容痛苦,似乎承受着世间的诸多苦难,等回归平静时便如身心焕然一新。赫路弥斯没有过这样的感受,祈祷时既不会发抖也不觉得痛苦,他在神殿中所做的一切就和屠夫在肉铺卖肉,渔女在海边捕鱼一样,只是身为女神祭司应当完成的事情罢了。 从恭敬虔诚到敷衍了事,赫路弥斯经历的过程一点也不惊心动魄,不过是手掌在女神脚边那轻轻的一碰。 他穿过长廊,踏进右侧的议事厅,里面除了哈里布还有几个身穿黑袍的人。听到脚步声,所有人都转头望着他。 “大人,我来了。”赫路弥斯对哈里布说道,然后上前向他行了个十分规范的礼。 “你迟到了。” “是迟了一点。”赫路弥斯诚心地回答,“我经过神宫长廊感受到女神慈爱庄严的凝视,总是忍不住驻足祈祷,因此耽误了些许时间。” 哈里布将赞许的目光投向他,立刻表示自己也是同等心情。 “那么您匆匆找我前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赫路弥斯望向那几个黑袍人,从他们的穿着来看,不像其他神殿来的祭司。那身黑色长袍质料厚重,在有光的地方隐约能看出表面用黑得发亮的丝线绣着羽毛样式。领头人面色凝重严厉,只有他的长袍用一枚银色饰扣别在胸前。 赫路弥斯原本猜不透他们的来历,但那身黑羽刺绣的外袍让他若有所思起来。 “这位大人从幽地来。”哈里布的语气带着一丝卑微和惶惑,似乎对来客十分敬畏。 赫路弥斯很想努力装出和他一样卑微的姿态,但他对幽地使者的来访满心好奇,因此实在难以假装敬畏地低头不去打量他们。 “幽地的大人们带来一则神谕。” 哦。 赫路弥斯略感失望地在心里想,又是一句废话,值得这么多人千里迢迢地跑遍各地神殿传话。他垂下目光,恭敬地行礼,虔诚地等着聆听神谕的内容。 黑袍人没有先开口,哈里布已经代为传达了。 “末世预言将在千日后实现,届时大地将一无所有冰封万年,成为亡者之地。” “千日,那就是三年之后了。”赫路弥斯脸上凝重的表情一点也不像伪装,“万物女神在上,请问我们能做些什么?” 哈里布转头看了一眼领头的黑袍人,在一段令人不安的沉默后,这个人终于缓缓开口了。 “根据神谕指示和远古先贤的指引,我们需要找到能够聆听完整遗言的人。” 赫路弥斯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脱口而出追问——难道幽地神民一直自诩女神与远古先贤的后代,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完全全听到所谓的遗言吗? 表面上,他依旧诚恳配合地点了点头道:“既然是女神的指示,我们当然会竭尽全力去寻觅聆王的下落,对吗?哈里布大人。” 祭司长严肃地回答:“那是当然,我们没有不尽力的理由。” 赫路弥斯接着问:“那么幽地大人,请问你们有明确的人选吗?比如这个人目前在什么地方,大约多少岁,是男是女,长得什么样,好让我们见到他时能立刻认出来。” “不必这么麻烦。”黑袍人虽然不比赫路弥斯高多少,目光却始终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我会留下一名聆听者,只要对方出现在附近,他会立刻知道。” “这样真是太好了。”赫路弥斯万分感激,“请务必在此休息一晚,我将为各位大人安排住所和晚餐。” “不用。”对方冷冰冰地回绝,身旁的人把一个同样浑身裹着黑袍的人推到赫路弥斯和哈里布面前。 赫路弥斯看到兜帽遮挡下那张戴着怪异面具的脸,一时心中升起几分不快和嫌恶。其余幽地人离开后,哈里布似乎被眼前这个一动不动的家伙吓到了,不住转头向赫路弥斯求助。 是啊,他们这个小小神殿,本来就没有多少能干的人,想不到有一天也会有让幽地的大人们差遣的机会。此刻哈里布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受宠若惊,还是胆战心惊。 赫路弥斯安慰他:“您不必犯愁,既然幽地的大人委以重任,一定是神谕中提到过我们能帮得上忙。” “是吗?” “是的,女神无所不知,自然有妥善安排。” “你说得对,我竟然没想到这一点。”哈里布松了口气,刚才那一小会儿他确实乱了阵脚,好在有赫路弥斯在身边提醒。他很满意这个年轻人,虽然内心深处不太情愿承认赫路弥斯比他更适合祭司长的职位,不过赫路弥斯也从未流露出取代之心,反而一心一意辅助他,为他解决各种难题。 有时哈里布也试图让赫路弥斯多掌握一点仅次于自己的权力,却都遭到对方谦逊礼貌地回绝,说什么不敢僭越,只想尽心竭力做好自己的份内事。 一定是女神恩赐,才让这样的人出现。如果没有赫路弥斯,如果没有他——哈里布无法想象会怎么样。祭司长又看了一眼雕像般站在面前的黑袍面具人。 赫路弥斯立刻说:“大人,您尽管去休息吧,这里的事由我来处理。” “那就交给你了。”哈里布松了口气,绕过黑袍人离开议事厅。 赫路弥斯等他走开后叫来仆从,吩咐他们把这位“尊贵的来客”送去休息,无论客人有什么特别要求都务必满足。 他能有什么要求? 赫路弥斯心想,一个被挖掉眼睛、割去鼻子和舌头的乌有者,除了被训练成倾听工具之外没有享受过任何身为人类的正常生活,恐怕也不会期盼舒适的床、美味的佳肴吧。 他心中的厌恶越来越强烈,把根本不存在的神旨强加在无辜者身上,这么残忍的事情和女神像圣洁慈爱的凝视联系在一起,真令人作呕。 没人知道他还有这样不敬的念头。 幸好没有。 赫路弥斯拍了拍白袍下摆,拍去刚才匆匆赶路沾上的些许灰尘后转身离开了。
第9章 林中隐族 比琉卡又饿又累,但没有一句怨言。 因为他的麻烦把不相干的人卷进来,九骨也从未抱怨过。 乌有者可以听到他身在何处,黑衣骑士随时会追杀过来,九骨只要抛下他独自离去就能置身事外,重新踏上无忧无虑的旅途。可九骨非但没这么做,反而一直带着他赶路,即使灰檀木因为疲累闹脾气也没有多休息片刻。 比琉卡好几次想问他去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害怕一旦自己问了这个问题,就会得到“分开”的回答。 终于有一天,他们在一片幽深的树林里停下来。 灰檀木哼哼地喘着粗气,九骨伸手摸摸它头顶的鬃毛,被它倔强地躲开了。 比琉卡抬头仰望,墨蓝的夜空中新月初升、星辰密布,莹莹光辉却丝毫照不进这片密林。在他四周除了影影绰绰的树影之外,只有齐膝高的杂草和草丛中微弱的虫鸣声。 九骨牵着马,提醒他往前走。 比琉卡鼓起勇气问:“我们去哪?” “去一个不会被追到的地方。” “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乌有者给他留下极深的阴影,独自逃亡的经历也让他养成不在同一个地点停留太久的习惯。 九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不要看脚下,一直跟着我。” 比琉卡点了点头,可当九骨往密林深处走去时,他又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漆黑的树林近在眼前,黑暗让他想起身后挥之不去的黑影。 九骨转头看他,比琉卡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跟紧一点,不然会迷路。”九骨把手伸向他,比琉卡毫不犹豫地握住。 灰檀木缓步在前方带路,偶尔发出的轻声嘶鸣仿佛在嘲笑胆小鬼。 走了一会儿,比琉卡感到有风从脚下吹来,越往前走风势越强劲,他忍不住想往下看,九骨却用力一握他的手。 比琉卡听到他的声音随着强风传来:“不要看。” 就算不看,比琉卡也猜到脚下是什么。 平地上不会有风从脚底吹来,只有悬崖深渊才会这么空旷寒冷。自从起风之后,草叶树木的味道就被吹散了,也听不到虫鸣,四周反而起了一阵浓雾。 比琉卡庆幸刚才握住了九骨伸来的手,否则此刻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勇气继续往前走。有一次,强风差点把他吹得失去平衡,全靠九骨的臂力把他摇晃的身体牢牢稳住。 不知走了多久,比琉卡的双腿已经像冻僵似的几乎迈不开步子。忽然,他听到灰檀木欢快的叫声和飞奔而去的马蹄声。 他们到了哪里? 浓雾渐渐散去,眼前出现点点金色火光。 比琉卡看到一个建在渊谷中间的村落。 他往身后望去,发现村子与密林之间只有一座狭窄的石桥相连,桥的两侧空空如也,既没有扶手也没有绳索,桥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比琉卡心有余悸地收回目光,九骨等他站稳后就松开了手,只留些余温在他掌心。 几个举着火把的人从村中各处出来,有男人也有女人,各自穿着轻便的毛衣皮甲,手中除了火把,还有银光闪闪的刀剑。其中一个身材苗条的黑发少女站到九骨面前,比琉卡听到她用清脆响亮的声音说:“是永泪和刹血的誓者,不要阻拦。” 站在她身后的人很快让开了路。 九骨问:“洛泽睡了吗?” “没有。”女孩停顿一下回答,“他好像知道你会回来,今晚一直都在等待。” “我去见他。” 九骨往前走,可是等比琉卡匆忙想跟上去时,那些手握刀剑的人又把他拦下。 “他是我的朋友。”九骨转头对女孩说,“我要带他一起去见洛泽。” “洛泽不见陌生人。” 九骨说:“我和洛泽第一次见面也是陌生人。成为熟人之前,每个人都是陌生的。” 女孩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后来洛泽派了个年轻人出来说,他可以同时见九骨和另一位陌生客人。 比琉卡走过少女身旁时,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他觉得这里的人不欢迎他,可是再想一想,除了把他抚养长大的潘芭安戈,又有谁真正喜欢过他?他望着九骨的背影,想起他刚才握住自己的手。虽然不知道九骨是否会喜欢他,至少目前来说应该算不上讨厌吧。 隐秘村落的最深处有一间不起眼的木屋,屋子里住着名叫洛泽的人。 比琉卡以为他是族长,但从住的地方来看又似乎并非如此。村落中有更大更舒适的房子,木屋顶上挂着彩色羽毛和红白两种染色石头装点的挂饰,显然那才是族长的住处。 比琉卡跟随九骨经过这座漂亮木屋,来到悬崖边缘的小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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