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到生前与夫家无缘,已经纺好的嫁衣还未上身试穿过,那嫁衣藏满母亲与小妹的心血。 火红嫣然的嫁衣不知刺破了多少次小妹柔嫩的指尖,只是小妹强忍着眼框中的泪水,眸光盈盈地看着自家阿姊,笑着说:“不疼,一点都不疼。一想到阿姊出嫁时穿着这身衣裳,我心里便十分高兴,手上的做工也不知觉地细致几分。” 透过窗棂外月光,她看清了嫁衣上的一针一线,细腻的双手拂过一丝一锦。无数思绪涌上心头,手中嫣红的嫁衣被几滴清泪沾湿,染成深红血色。 第二天早上,塬舂山上传来一声惊叫。 原来有人一早上山砍柴,竟然发现一具女尸挂在树上。 白绫横在那脖颈前,女尸穿着一身火红嫁衣,脸上苍白无血,但嘴唇却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红。 再往下看,她的指尖已经被利齿咬破,地上的落枫被血浸染,印染出一片片不会开口诉怨的秋枫,最后一滴血珠凝结在苍白青紫的指尖上,原来那唇上的宣红是指尖上的鲜血…… 宣红染尽夫人唇,陌上雨疏如蛟泪。 流言抵近心空洞,似是怆然袭冬风。 此人正是秦奶奶的大女儿,俨然是上吊自缢了。 此事过后,整个家里都散发着一股阴沉之气,大女儿含冤而死,这对于她们一家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村里的流言蜚语随着大女儿死后渐渐悄无声息,犹如一阵狂风刮过,骤然划过,不带片刻停歇,而后偃旗息鼓。 一个人的死对于她们好像没有半分触动,死就死了,反正与她们不相干。翌日太阳照常升起,她们也便照常耕作。 唯有山上一点落枫,缠绵着萧瑟秋风在这狭小天地之中嬉戏舞弄,日光洒下,秋意盎然,午后的村庄静谧无声,仿佛一个空洞且怪诞的巨型匣核…… 秋收之后,便是农闲之时。 每年这个时候,官府便派人来征收徭役,一般村里也就只有地主家能够交上些绵粮绸缎,免去家里儿子的徭役。 但是对于寻常百姓家来说,他们没有那额外的钱财,去清缴那昂贵的徭税,只能让家里身强力壮的小伙随着官府去免费做几个月的苦力。 现在国家打算修葺运河,相传运河修好后,便能南北天堑变通途,路上往来千百余里,经过运河一走,不消一天一夜,便能抵达。 秦奶奶家如今只有二儿子适龄,所以服役一事,便交由二儿子。 二儿子被官府征去修葺运河后,秦奶奶一有时间便跪在家中蒲团上,朝供台上供奉的观音像,磕几个响头。 俗话说心诚至灵,她吃斋念佛数年,就是为了积德,保佑一家人平安顺遂。 她的丈夫已经年逾古稀,再不能动。可二儿子走后,家里唯一有些收入来源的人不在了,日子过得更为紧张。 今年这个冬天比往常年岁要冷得多,可炭火又十分昂贵,家里顶梁柱走了一个,更没能有额外的钱买过冬的御寒之物。 往年村里哪家过冬之物稀缺不应,秦奶奶便会提上自家防寒之物敲响那家门,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们,让他们挨过寒凛的冬天。 秦奶奶坚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善恶终有报,她坚持善事,日后必然会迎来好报。 只是她好像错了…… 这个孤寂难挨的冬天,没有任何一位邻居敲响她家的木门,没有雪中送炭,没有千里送锦貂。平日里她帮助过的那些邻里,现在好像都销声匿迹般,再也没有往她家院口走半步。 她当然有自己的傲气,不愿求于人,且每户人家都有难言之隐,她不能因为这些事情而嫉恶他人。 可当她家老头子因寒冷而背气之时,她再也忍不住了…… 大女儿死后,秦奶奶好像瞬间苍老了十岁,平日里健硕的腰肢也显得佝偻了些。此时她挽着家里最小的孩子,推开那扇不足以抵挡风雪的残门,一深一浅地踏了出去。 屋内冷气凌然,没有炭火的屋子堪比屋外雪地,冰冷刺骨却又无计可施。 冰天雪地里两排脚印独自孑立于寒冬之中,那老妇人的脚印如孩童般大小,印在雪地中,畸形而又无助。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很快又有新的雪花怕飘落覆盖在那脚印上,万山复寂, 迂回的山路上再无半点痕迹,全都随由无边的风雪湮没。 秦奶奶扶着农家土墙,佝偻着身子,挨家挨户去借些过冬的炭火。 “大娃子,算是秦奶奶求你,借几根炭火……这寒冬着实难熬啊,来年开春,秦奶奶欠多少,必定还多少……”秦奶奶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一张老脸再也放不下半分羞愧,可她还是要这样借,必须要这样借。 邻居家过冬的炭火烧的很旺,火红的炭火上架着几团白嫩嫩的糍粑,糍粑烤的两面金黄,肚子圆鼓鼓的,火候一到,那糍粑就会发出一声“噗呲”声,外面金黄的壳爆开,露出里面软糯白嫩的内馅,瞧着惹人疼极了。 小儿子跟着秦奶奶坐在火炉边,眼睛生生瞅着那炉子上的糍粑,却不敢开口要。 小孩不敢直接说出心里所想,便换着说:“娘,这里好暖和,比家里暖和多了……” 其实他想说,好想吃炉子上的糍粑…… 秦奶奶老脸一窘,脸又开始火辣辣地红起来,只觉得面前火炉烫人,不然为什么她身上全是热汗。 但她小儿子所说确实不假,邻居家要比他们家温暖百倍千倍…… 世态炎凉,人情淡漠,一家一户都摆着脸,不愿相助,每年隆冬变数未定,将自家过冬的炭火都借出去,那他们自己怎么办? 邻居本不想借这个炭火,秦奶奶一家大女儿刚死,晦气未除。二儿子又去服了徭役,等到来年春天,这些什物还上还不上还都是未定数。 况且如今仅秦奶奶携着最小儿子前来,说话做不做数都还未知,如若来年待她儿子归来,这些东西全然不认的话,到时候他们该如何讨要? 这些东西本就不是什么过于值钱的东西,到时候她们一家不还了,他们也不好意思张这个口,还不如现在快刀斩乱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借就没这些烦心事。 秦奶奶伛偻的身影,愈发单薄,佝偻的身子往后靠,好像要将自己嵌在身后那道土墙之中,面前的窘迫让她无处遁寻。 一旁的小儿子迟钝无助,坐在火炉跟前也不敢伸手烤火,倚靠在秦奶奶身后,眼睛偷偷地打量着火炉上的那几块糍粑,那糍粑本是邻居家下午无聊之时的零嘴,放在火炉上烘烤。 邻居家男人还是于心不忍,从秦奶奶手中接过木盆,进里屋捯饬半天,捧着半盆碎炭出来,嘴里叹息道:“秦奶奶,我们也只能帮到这些了,我们家一大口子人都靠着这吨炭火过日子,实在是没有多余的。” 他将木盆递给秦奶奶:“这些炭您拿着,来年不还也就算了。现在各家有各家难处,大家相互扶持扶持,我们家出这些,您要不再上别家去借借。” 秦奶奶看着那半盆碎炭,两只眼睛浸出泪花,想到前几年他们家有难之时,她当时可是从炭袋里挑上又粗又大的炭火装给他们家的。 可是如今……这盆炭火,只能勉勉强强盖住木盆底子。 可就算是打发乞丐,也不至于给这种炭…… 但秦奶奶强忍泪意,双手接过,道:“实在太感谢了。 来年春天,我们家一定还上。” 说完她便一手牵起小儿子,一手扶住木盆,走出邻居家。 小儿子的目光还依依不舍地黏在那白嫩的糍粑上,一步三回头。 那男人在秦奶奶他们将要踏出门之时,喊住了她们:“秦奶奶——” “回去给孩子吃点好的吧,”那男人道,“看他那样子,好像真就没吃过好东西。” 秦奶奶强撑着的泪水倏然滑落到脸上,外面冰天雪地的刺骨寒风像把利刃,将她的脸皮一层一层地挂了下来,浑浊的泪珠刚一低落,就被冰冻在充满皱纹的脸颊上,蛰地她生疼。 秦奶奶想回答他的话,可是嗓子里好像被一股腥血堵住般,让她如鲠在喉,上不去咽不下,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老人的自尊心被他们践踏地一文不值。 秦奶奶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紧了紧捏住儿子的手臂,一声不吭地走进那个冰雪怪物里。 偌大的村子绕下来,竟没有几户人家愿意借出炭火,果真是人心不古,冷暖自知。 风雪将要淹没整个世间茶凉,满地的哭诉与凄凉没有得到半句回应。 隆冬三十,千灯明盏,村子里灯笼高高悬挂,炮竹声震耳欲聋,千家万户阖家团圆欢乐的日子,老头子死了。 被冻死的。 开春之后,秦奶奶以为能等到二儿子归乡之时,却只等到一个让她拊心泣血的消息——二儿子死了! 听人带信回来说:春季山上冰雪融化,河水上涨,二儿子在修葺运河之时,掉入涨潮的河水之中,不幸淹死。 这套说辞秦奶奶说什么都不信,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 只是她们家无权无势,毫无半点翻冤之力。 就是这样,官府还不愿罢休,二儿子既然已经死了,那她们家便没有人去服徭役了,必须再派一人去,才能平抚官府征召。 可是秦奶奶家哪还有什么闲人呐?! 如今儿子丧命,她还来不及哭咽下葬,便要去服那官家徭役,这不是将人逼上绝路吗?! 家里如今只有一个待嫁的黄花闺女,和一个年仅十岁的幼子,这让她如何抉择? 无奈之下,她只能顶上二儿子的差役,去那运河之地给他们打杂炊火。 夜夜思及亲人,她心下总是无限悲怆,看着滚滚河水,奔腾如猛悍鬃马般飞跃天际,看不到半点尽头。 这涛涛水流如同荆棘般刺穿她的心肺,她独倚围栏,满目伤神,想像着二儿子到底是如何摔下水去,被这江水瞬间吞噬。 他可能也在跌入江水那一瞬间探出了头,大声呼救,可下一秒那污浊的江水便裹挟着河岸泥沙一同将他拍大进水,泥沙封喉,发不出半点求救声音。 工友也许知道他掉下去了,可谁也没动手帮他,因为谁一旦停下手中的干活,下一秒粗粝火辣的毒鞭便如一道厉风般劈向后背,狠辣拗捩。 那些酷吏毫不留情地挥舞手里的劲鞭,只要有人偷懒打诨,那些鞭子就全然不顾情面地抽下来,一个人死了对于他们来说算不上什么,死就死了。 服役期间杂物繁重,就连老人也当壮汉使,修筑运河需要两人合抱的大木橼来防御河堤,壮丁人手不够,便拉上管理炊事的老妇人一齐上阵帮忙。 那木橼笨重慵钝,搬运一根就需三五壮汉使出浑身解数,才能搬动。秦奶奶便在这繁重的劳务中砸断了两根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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