蹬着细细的腿,在哀嚎,在哭泣着挣扎。 但终究逃不过一死。只是更高一等存在吞噬前的小乐趣。 夫妻两个停在楼梯上,一时都僵立在原地安静下来。 直到邻居听到巨响疑惑开门查看,才惊呼着跑过来帮忙。 亮子媳妇这才恍然回神,连忙把摔下去的丈夫用力踉跄着扶起来。 不知是不是磕到了头,亮子神情浑噩,眼球浑浊没有焦距点,就连向邻居道谢时也木愣愣的僵直,像是刚学会走路的机器人。 侥幸逃离死亡的蜘蛛,还没有重新习惯肢体。 邻居没有在意,只是赶紧招呼着他们回去看看有没有磕伤。最怕磕到了脑子。 他们这种家庭,一旦有个病痛,就是等死。 邻居很清楚这对在楼上租房子住的小夫妻有多艰难。 可回了家之后,亮子很久都没有说话,直愣愣看着媳妇,眼球里只剩雾蒙蒙一片灰白。 那不是看不清东西的眼神。 而是陌生。 像刚破开虫卵钻出来诞生的虫子,新奇的打量着眼前的世界。 女儿喊妈妈,亮子媳妇匆匆去了女儿房间。 再回来时,亮子已经不在客厅兼他们俩的卧室了,通往阳台的窗户呼呼吹刮着冷风。 亮子坐在冷风中发呆,嘴里含混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亮子媳妇听不清。但她不喜欢。 像很多年前,来村里做法事的师傅,念叨着没有人听得懂的语言,在和另一个世界的亡魂沟通。 她本以为亮子只是在工作时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亮子没说,她也就没问,体贴的留足私人空间,不想伤害丈夫的自尊心。 不论他在外面怎么苦累给别人当孙子点头哈腰,在这个家里,他都是顶梁柱。 接下来的一周,亮子媳妇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窒息,家里安静得可怕。 每天天不亮,亮子就自己热个满头带走当早饭离开家,直到凌晨才带着一身露水冷气回来,森森阴冷令人不适。 像是死亡的气味。 亮子媳妇问起来,亮子也只闷闷说“工作忙”,不复从前的关切开朗,变得沉默寡言。 他坐在家里的哪个角落,那里的灯光都仿佛阴暗几分,看不见的黑雾将他笼罩。 女儿问为什么很多天没有看到爸爸,亮子媳妇只是说,忙。爸爸去挣钱了。 亮子媳妇很清楚丈夫的不容易。 她知道,丈夫干的,是很多人不愿意做的搬尸工。 工作越来越难找,老板们还总是拖着找理由不给,家里米缸日渐见底,女儿却越长越大,上学生活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亮子一夜一夜睡不着觉,为此愁断了肠,几天就满头花白的苍老。 正巧那时,同乡的一个叔伯说,缺搬尸工,问亮子敢不敢干。 那些拿着钱喝茶的大人们,是不会干这种脏活晦气活的,倒是正好让他们这些人捡了宝。 搬一天,就有一千块。多的时候,或是遇到了连环车祸、巨人观腐尸这种血糊糊满地肠子碎肉的,抑或是凶杀案这种不吉利的,人家还要多给他们几百块,偶尔遇到那些大学生娇贵出身的,还会不好意思的向他们道歉,给他们塞烟酒和吃食。 唯一的问题,就是晦气。 国人总是忌讳死亡,不愿提及死亡和衰老,似乎这是丢脸的事。只有青春貌美富有的人,才配好好活着。 对于他们这些整天近距离与尸体打交道的,就更是避之唯恐不及,觉得他们身上都沾染了尸臭,说不定会有鬼魂跟他们回家,害死周围的人。 同乡的叔伯也说了,这活儿,没想象中那么好干。 要是医院或者家里搬出来的,倒还好,尸体干爽又整洁,有的家里孩子孝顺的,早早就给老人换好了装老衣服。他们这些搬尸工,只要抬下去就行。 可,哪有那么多死得舒服的人呢? 有的从河底捞起来,有的在下水道里,行李箱里。 有的被发现时已经烂成了一团苍蝇飞舞的肉泥,到处翻涌着蛆虫,苍蝇落在眼球上爬来爬去的啃噬皮肉,老鼠和蛇会钻进死者的肚子。 说不定一抬起来就有肠子心肺碎块连同蛇虫鼠蚁掉下来,砸在脚边,仓惶逃窜离开。 听说的死亡,和直面惨烈恶心死亡场景的冲击力,根本不是一回事。 亮子刚开始信心满满的拍胸脯说只要给钱自己什么都能干,但第一天上工,还是没忍住冲出去吐得胃酸都出来了。 他耽误了时间,工头很不高兴,家属和殡仪馆的人也连声怒骂指责他对死者不敬。 亮子不得不强忍着恶心,点头哈腰给工头送烟酒塞红包,说自己肯定没问题,再给一次机会。 这才保住这份工作。 可亮子媳妇知道,亮子足足吐了两三个月,才终于习惯起来。 那几个月间,亮子每天都是从噩梦中惊出一身冷汗,哭着喊着醒来,瑟瑟发抖如同无助孩童。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安慰他,说,想想孩子,孩子需要学费,需要得到不同于村里小学的良好教育。他们苦着,可等他们的孩子长大,就可以像那些他们在街上看到的人一样,光鲜亮丽,大方得体的行走。 亮子和媳妇都是村里小学的,他们很知道,自己的童年小伙伴大多都读到二三年级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就不读了,一群群整日游走在村子里,有的还知道帮家里干点农活,有的踹门大骂老不死的拿钱给我上网吧。 等大一点,有的在家门口蹲着,对着手机嘻嘻哈哈,十四五岁生孩子,有的会出去打工,学美容美发,学焊接做工。 等生的孩子长大,也会重复父辈的经过,再生孩子,再重复…… 亮子媳妇因为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重复那样的生活,才逃离村子,出来做工挣钱。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漂漂亮亮的生活,可以不因为是女孩就被周围人看不起,骂赔钱货。 所以再难,她也咬牙坚持下来,拼命工作到一身伤病。 噩梦惊醒的夜晚,亮子和她翻看着存折,抱头痛哭。亮子哽咽着向她承诺,就算他死在那,也一定保住这份工作。 和这份被人忌讳的工作所带来的高昂薪水。 但生活刚有起色,就又有了波澜。 邻居听说亮子是搬尸工,顿时不干了,大吵大闹集结起了整栋楼的人抗议,要把亮子一家轰出去。他们没有人愿意和一个成天与尸体打交道的人做邻居。 晦气,会死人的。 谁知道哪天就把冤魂厉鬼带回来,跟着进家门,到时候整栋楼的人都不得安宁。 亮子一家不得不打包搬家,重新找住处。 冬天的京城,真的很冷。 风吹刮过,冻透骨子缝的疼,裂开一道道血口的粗糙手掌又再次被吹得流血,又痒又疼,抓一下就烂。 亮子带着一车行李,推着自己的媳妇和女儿,走了很久的路,问了很多人,向很多房东哀求。 最后,才终于找到了现在住的这个地方。虽然狭小又破烂,但总算有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令人安心。 亮子媳妇不想让刚稳定下来的生活再次被打破。 她去找了工头,担忧询问到底怎么了。 工头坐在塑料椅上,像一尊蜡像,无知无觉,眼神僵直。板房里没有取暖设备,就连窗口都露着一条缝没有关严。 屋子里很冷,可工头却对此没有半点反应。哪怕他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冻得变成了青灰色。 像腐烂后又被冷冻的肉。 他甚至不愿意回答亮子媳妇的话。 她无法,只能离开,试图去寻找认识的亮子其他工友。 另一人告诉他,亮子最近工作特别积极,除此之外没什么不正常的。 亮子媳妇没办法,只好跟在亮子身后,想要亲眼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外面有人了? 所以他才不愿意回家,不愿意和自己说话,工友们会为他打掩护。 但她却跟着亮子走到了医院的殡仪馆。 眼睁睁看着亮子径直走进了太平间,在一具尸体旁边坐下来,脸上忽然露出了笑模样。 是和在家里时截然不同的生动。 亮子变得和往日一样开朗,哈哈大笑着,说到兴起时还会拍大腿和旁边的柜子,向好兄弟之间喝酒诉苦,场面再寻常不过。 ……如果,亮子的交谈对象,不是一具尸体的话。 不止是这具尸体。 整个太平间都像是亮子久别重逢的老友,他一个个拉开冷冻格,将尸体从冷气中抱出来,勾肩搭背就像喝醉酒后亲密搀扶的朋友,还会对着尸体做出不同的表情,语气,话语。 好像真的在和尸体交谈,尸体真的对他说了什么一样。 亮子媳妇看得毛骨悚然。 神使鬼差的,当亮子回身看过来时,她以此生最快的速度,躲到了旁边墙后面,心脏砰砰直跳。 她记得自己住的老城区最边上,街头槐树下,常年蹲着个算命先生,总有人说他算的好,就是可惜,年纪轻轻就瞎了,成天戴一副墨镜,还要徒弟搀扶着才能走。 亮子媳妇去找,却扑了个空。 听旁人说,这位姓李的算命先生,大过年的自己摔下来断了腿,在家休息养伤呢。 无法,她只能去了另一个算命先生那里,将亮子的情况和对方说了。 从亮子做搬尸工开始,她就担忧着这件事,可终于,它还是来了。 ——鬼上身。 她笃定,亮子绝对是被鬼附身了。 算命先生也认同,并说这是血光之灾,需要八百八十八才能镇住。 她花了一大笔钱,肉疼的带着个罗盘回家了。算命先生说,把罗盘挂在门口,亮子经过时一照,就好了。 但亮子只是看了一眼。 然后笑着走进家门,喊媳妇。 她惊喜。罗盘真有用。 可…… 今晚,她侧身躺在凳子拼凑搭起来的床上,却久久不能闭眼。 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 嘎吱,嘎吱……像慢条斯理的咀嚼,牙齿崩开骨头,撕咬血肉。 在安静的室内,显得如此清晰。 亮子媳妇浑身僵硬,不敢回头。 她不知道,自己身后的,到底是鬼,还是亮子,抑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眼角闪过一点光芒。 罗盘在外面路灯的照耀折射下,光亮镜面反射出亮子媳妇弧面扭曲的脸,以及在她身后,张牙舞爪的黑暗。 她瞬间张大了鼻孔呼吸急促,心跳无法抑制的加快,慌乱得不知该怎么办。 身后的咀嚼声,却停止了一瞬。 “媳妇…………” 有人在轻缓幽幽的呼唤。 黑暗中,咧开笑容…… “算命先生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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