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乱语猝然停下——后方的贡萨洛一把把他扯开,吉罗德一时没能保持平衡,一下栽倒在地,继续呜呜咽咽地低哼。 贡萨洛一对狐狸般的眸子写满嫌弃,苍白的皮肤却染上一点绯红,看来亦是喝过一点酒。 转向希莱斯时,目光澄澈而又坦荡,丁点儿没有把人撞开的愧疚。 “恭喜。”他用轻轻细细的嗓音说。 “谢谢。”希莱斯扬起一个好笑无奈的笑容。 马可大人曾和他说过,如果站在顶峰之时,身边依然有曾经一路互相扶持,共同攀登的伙伴,那将是一件莫大的幸事。 即便还未到达他心目中的顶峰,他仍然仔细咀嚼,品尝着眼下不断填满胸口的情绪。 舒爽得令毛孔大张,有什么东西将要喷薄而出;而眼眶首先发热,比喜悦更加来得热烈汹涌的心情即将从眼睛里涌出来。 那是不同于爱情的满足感,来自友情,来自过命的交情。 贡萨洛似是触探到了希莱斯的情绪,先他一步展现出来。细眸红通通的,跟两颊一样蔓上红晕,晶莹的水光不停打转。 希莱斯极少见他哭过,再一回忆,好像从未见过贡萨洛有过这样几欲落泪的表情。 不论打仗有多艰苦,有多疲惫,贡萨洛始终像一枚误入战场的绿叶,好奇的、悲伤的、愤怒的、激动的……一切情绪只会因风而动,如同盘旋抑或滑落的叶片,更多的时刻则是居高临下观察他人,把想要表达的心绪体现在言语和举止里,而非脸上。 正如此时,绿叶仅仅蓄上了一点露珠,却没在叶片上停留太久,很快脱离开来,恢复往常的浅淡神色。 ……也像把希莱斯的情绪统统吸走,由自己过渡,最后干干净净地滤出。 饶是共同作战那么久,希莱斯也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了解贡萨洛。 后者总是这般神秘,捉摸不透:犹如闯进人类领地的小狐狸,看它想看的东西,做着它想要做的事,必要时刻展现它过人的聪慧才智;再轻轻巧巧地跑到神龛底下,虔诚地盘起身体入睡。 俄顷,希莱斯还是决定伸出一只手,看似与贡萨洛交握,实际将一张纸条塞入对方的手中。 贡萨洛瞬间意会,浑然不觉一般退离食堂外,熟练地绕开人群,在烛光底下查看那张纸条。 …… 希莱斯顺利摆脱军官们,宴会欢快的余韵滞留空气当中,迟迟不愿离去。 他来到约定的地点,见到如约而至、仿佛等了有一阵子,肩头落下一层薄薄积雪的贡萨洛。 贡萨洛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到来,这一次,望向希莱斯的目光不再是清明和煦,而是充斥着迷惘与不解。 夤夜将至,夜晚贪婪地吞吃昼光,连同温度一并吮吸殆尽,叫人越发觉得冷,在厚袍里发抖,在雪地里发颤。 火把的照耀下,贡萨洛嘴唇冻得发紫,瞳孔冻得打颤,手指也不停地哆嗦。 但他是被一张纸冻住,来自希莱斯偷偷塞给他的那张纸。 他无措地注视着希莱斯,像一只用眼神求救的狐狸。 风雪时而尖啸,时而狂吠,掩盖谈话的内容。 末了,朔风渐消,只听希莱斯问道:“你愿意去吗?” 贡萨洛的声音似泣似笑,被风吹得哽咽模糊。 “……去。现在就出发。” 第120章 若教 积雪在门前堪堪停下脚步,像一位踟蹰不前的食客。“砰”地一下,门板大开,屋内嘈杂沸腾的声音猛然冲出街道。 片刻后,木门又是重重一响,隔绝屋外的冷意,酒馆恢复成之前略有些昏暗的环境。 屋内突然进入一大批人,空气都仿佛稀薄了一些。周遭安静一瞬,酒馆内的客人们不免将视线放在这群衣着打扮相仿、各个持刀佩剑的人身上。 所幸来人似乎没别的打算,只是想落脚歇一歇,吃点酒食。酒馆老板也是位见多识广的,先是派伙计安抚其他客人,而后稍作交谈一番,便引着一大群人找椅子落座。 没那么多富余的空桌子,人们只得拼座。 一张小木桌前,两名酒客见领队打头的那位向这边走来,旁侧还跟着一个身形高大威武的男人,心底有些发憷,酒杯和屁股一起往墙边挪了挪。 领队摘下兜帽,浅金色的卷发雀跃地往外跳跃,他用一双细而上挑的绿眸看向另一个高大男人,随后轻轻一点头,与后者对桌而坐。 这个角落安静得出奇,俩酒客不敢吱声,兴许是因为两位拼桌的浑身气质与众不同,带点浴血的煞气,瞧着实在不好惹。 酒菜很快呈上桌,贡萨洛取来一块热腾腾的牛肉派,却迟迟不曾咬下。 【知道你胃口不好,一路上的干粮都没吃多少,但你要是不养足精力,怎么去见白湖城若教的主教?】 龙族厄尔诺斟满一杯水,递给他那精神不济的人类搭档。 贡萨洛只是沉默地接过水杯,想到即将要去处理的任务,面容仿佛遮上了一层阴云。 见他依旧提不起精神,十分了解搭档的厄尔诺不再多言,由他独自缓解情绪,转而向同桌的酒客们打听消息。 “二位可知道若腐卡季神教的教区怎么走?” 愣了愣,其中一名酒客壮着胆为他指路解惑。话闸由此被打开,在厄尔诺的打探下,他们不仅知道若教最近在白湖城行事极为低调,且信中提及的诡异游行仪式也日趋频繁。 “你别不信,前两天我家婆娘带孩子上街买面粉,刚好就碰见那群人又鬼哭狼嚎地游行。这已经是深冬之后的第五回了!才过了多久哇,去年总共加起来都不足十次。”酒客一边伸出十根指头,一边啧啧不止。 “城主不管管吗?”另一人忧心忡忡地说,“我看最近街上的人都不敢多逛会儿,买完东西就急匆匆地回家,我生意也难做啊。” “怎么管,拿什么管?换作你,你敢插手吗?……那不就对了,若教的人都没啥表示,要是城主直接用武力镇压,指不定还会引火烧身,招惹那群家伙的报复。他们看起来疯疯癫癫的,难说会干点什么出格的事儿来。” “那也不能放任他们继续这样活动,越来越猖狂,搞得人心惶惶……” 酒客们交流之际,贡萨洛和厄尔诺认真倾听其中内容,神色愈发凝重。 前来白湖城出行任务的皆为灰影龙骑,过惯了行军打仗生活的士兵们用餐极快,不一会儿便风卷残云,将桌上的食物与水吃得一干二净。 既然得到想要的情报,贡萨洛一行人没有多做停留的打算,灰衣士兵们浩浩汤汤起身,准备离开酒馆。 就在穿梭于桌椅之间,向外走去的短短时间内,门前传来酒馆老板的怒斥声。 “可算让我逮着你了——做贼的都知道不能专盯着一处偷,你倒胆大,把后厨当你家粮仓了,是不是?!” 只见老板使劲拧着一条枯瘦的胳膊,死死捉住逃跑未果的少年。 少年闻言,厚长袍底下的身躯不禁发起抖来,口吻既愤怒又委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有这一回……” 他那身黑绿相间的衣袍显然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有的面露鄙夷,有的目光嫌弃,有的念叨晦气…… 贡萨洛身形一顿,愣在原地似的,视线拴在少年身上。 “奇怪,这身衣服怎么这么熟悉。”厄尔诺仔细翻找记忆,确信自己在哪儿见过。 “管你一回还是两回,今天被我捉到就是你倒霉!”老板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少年,转头喝令其他伙计绑住少年的手脚,估摸着想把他抬进某个地方收拾一顿。 “我头一回来这里,也是第一次偷——真的!面包不要了,我只是太饿了,还给你,对不起……对不起……求你放开我!” 少年剧烈扭动四肢,因饥饿而发黄凹陷的脸颊变得狰狞异常,声音满是乞求;喊到后面,只剩下惊恐的哭腔。 可凭他单薄矮小的体型,又如何挣脱几名成年人的控制? “惨喽——”一名客人连连摇头,却没有一丝同情之意,“这家店的老板手段是出了名的狠,尤其对待闹事的,或者偷窃的。” “我真的不会再干了,求求你,我愿意留在这里为你干活赔偿,什么我都愿意做,只要放过我……” 余光瞥见伫立门前的一群灰袍人,老板赔笑退开,为他们让道,仿若听不见一旁少年喊破喉咙的告饶。 贡萨洛的视线仍然停留在少年的黑绿衣服上,和对方的脸之间来回徘徊。 绿眸极快地划过一丝情绪,下一刻,他凑近老板,低声说些什么,并从荷包内掏出一些钱币。 老板转转眼睛,将钱币全部接过,转怒为笑。 “停停停,给他带过来。” 伙计们应声把男孩拖到贡萨洛面前,随着老板的吩咐,将其拽往门外,一把扔去地上。 雪地令少年冷得打个哆嗦,他迅速站起来,抬起那张脏兮兮、沾着的泥印的脸,心有余悸地望向贡萨洛。 瞧得出,他还在恐惧,不知道贡萨洛一行人会对他做什么。然而面前这群雇佣兵似的成年人们仿佛对他毫无兴趣,乌泱泱走出酒馆,商量着该往哪个方向走。 贡萨洛定定地站着,以一种少年看不懂的眼神注视着后者。 “谢……谢谢。” 少年虽读不懂他的意图,但还是轻轻地道声谢。然后整理一下黑绿衣袍,赤着脚快速跑走。 【为什么放跑他?】厄尔诺目睹全程,问道,【这不像是你会管的事。】 【他只是饿了,迷路了。】贡萨洛终于给出回应。 厄尔诺尚能理解“饿了”是什么意思,贡萨洛是想说那孩子犯事有因,后来也知错了,所以能够理解; 但“迷路”又是何意?难道指对方一时鬼迷心窍,下手偷东西的事吗? 另外……厄尔诺远眺少年离开的方向,眸光隐动。 他想起黑绿长袍在哪见过了:正是总司令大选之前,他们随希莱斯大人来到白湖城,偶然碰见游街仪式时,那群古怪教徒们的穿着打扮。 “事不宜迟,我们走吧。”贡萨洛却先一步转回身,带领士兵们前往若教教区。 …… 一座四四方方、宏伟庞大的浅黄色建筑屹立大地之上,像神祇扔落地面的一枚骰子。 “骰子”表面镂空,缠绕着藤蔓一样的枝条,宛若会游动的丝线。待春天来临,这些干枯的枝条便会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获得新生,用绿色包裹浅黄的“骰子”。 但它身上数不胜数的斑驳痕迹,又像在诉说着它是怎样经历风吹雨打,顽强撑到至今。浑如被神祇遗弃太久,于是有了虫蛀、披上了青苔似的衣裳。 除了造型别致的庙宇,周围并没有生着太多绿植——它是由人特意这样建造的,意在与绿植共生,人与万物同母同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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