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纪千秋冷笑一声,看着濒死挣扎着的小狗,心中并无一丝同情,却也没有任何痛快。对他而言,眼前的这条生命,不过是众多因太过倒霉而不得不入轮回,体会这毫无用处的因果报应中的一员罢了,也不知他前世究竟是修了德还是欠了债,今生做一条狗,不必受爱恨情仇之苦,只需要为温饱奔波。就这么灰飞烟灭了,他以后都不用烦忧了,岂不正好?反正他只是一条狗。 对啊,他只是一条狗。 纪千秋的脑海中却忽然挤入了些别的念头,是邓子追陪大黄玩抛接球时闪闪发亮起来的眼睛,他抱着狗回头看自己时那一刻的灿烂笑容,还有那张已经P好了的海报,上面多少倾注了邓子追的希望和努力。邓子追说他是个善良的人,纪千秋对此怒不可遏,却清清楚楚地知道,邓子追才是善良的那一个。 不过一瞬间的恍惚,纪千秋手上的力气不慎松开,大黄便嗷呜一声掉到了地上。黄狗四仰八叉地在地上挣扎着,好不容易翻了个身,夹着尾巴逃跑了。 他只是一条狗,就算能化人身,也还不会说人话,应当不会泄露什么不该泄露的事情。纪千秋看着面前一片荒芜,周围再次恢复了死寂,他强行告诉自己现在已经追不上了,任由大黄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纪千秋莫名意识到,他心中的愤怒,此刻已变成了满腔的悲凉,说不出缘由,也理不清头绪。 纪千秋独自逆着下班通勤的人潮,走回了渡通。隔着几家店铺,他看见邓子追蹲在柜台前,怀里抱着委屈害怕得浑身哆嗦的大黄。大黄不停把脑袋往邓子追怀里凑,邓子追只能抱着狗好一顿揉搓安慰。 隔着一段距离,纪千秋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远远听到大黄吠叫了几声,邓子追看向了自己,脸上挂着有些无奈的笑。观察着他的口型,纪千秋猜他大概是在问“是不是他欺负你了”,大黄摇头摆尾地撒着娇,却被邓子追套上了狗绳,牵着往里走了几步。 这时,纪千秋才留意到,快递点里还有别人。一个鬼差正接过狗绳,她看上去和任何一个忙碌穿梭在城市之间的快递员无异,但印着渡通标志的制服还是说明了她的身份。她的脸上带着好奇的目光,温柔地弯腰抚摸着小狗。 大黄的注意力立刻跑了她的身上,谨慎地坐在原地,察觉到她并无恶意后,也冲她摇起了尾巴。仿佛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一点儿新奇的风吹草动,便能让大黄忘却掉先前的事情,投入新的挑战之中。 邓子追松开手,微笑地让快递员和大黄互动,又转向纪千秋的方向,招手让他过来。 纪千秋没有动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一切。邓子追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刻意疏离,不再强求,遥遥注视着他,眼神没有改变。 最终,快递员用一根火腿肠成功笼络了大黄,牵着狗愉快地离开了,走时还和邓子追打了招呼。见到一鬼一妖的身影消失,纪千秋这才走向邓子追,没有过分接近,只一声不吭地看着他收拾东西。 邓子追删除掉才发出去不久的广告,盘点起了今天的订单,瞥了纪千秋一眼,“没关系啦,你要是真的这么不舍得大黄,下次可以喊89号带他出来玩,或者我们也可以去领养一只狗狗。” “谁跟你说我是不舍得了?”纪千秋的话语生硬冷淡,“送走了就刚刚好,省得在这里闹心。” 即便听他这么说,邓子追依然认定他刚才的脾气就是因为舍不得小狗送人,自顾自偷笑着。 “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我是肯定不会再管的。”纪千秋的语气却越发暴躁起来,“你笑什么笑?” 邓子追被他吼了,撅着嘴嘟囔起来:“干嘛忽然这么生气啊……” “对,我这个人就是这么喜怒无常的,你要是受不了就算了。”纪千秋没好气地应了,转过身去。紧接着,他的后背上突然被另一个体温扑着贴近,邓子追的手臂环到了他的腰上。 “才不会。”邓子追大力地拥抱着他,面颊贴在他的肩下,话音传出的震动透过相触的躯体,直接抵入了纪千秋的胸腔之中,“好不容易才被我追到手的,你别指望能随随便便甩掉我。” 纪千秋怔在原地,感受着邓子追依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与他曾经渴望过的温暖,是如此的相似。他早已忘记的那种滋味,在每一次邓子追对他毫不设防的亲昵时,都像是从海边吹来的暖风,包裹着他,慢慢地重温。 气味,声音,触觉,撩拨在他心灵深处的只言片语,所有的细节,在敲打着他的记忆。纪千秋张了张嘴,总觉得某个名字就在舌尖上,马上就能想起,马上就能喊出。 “千秋……”他耳边却传来了邓子追的呼唤。 纪千秋稍微垂眼回头,正见到邓子追有些不安的查探目光。他抹去心头的所有迟疑,转过身去,抱住邓子追,轻轻地吻他嘴角。 只这一下,他就看见邓子追的眼中登时闪烁起来,面颊上也飘起讨人喜欢的绯色。 纪千秋品尝着,自己内心片刻的宁静。 但他心中也知道,一切不会改变。
第62章 62. 三界分治·死神司令·乐谱 自三界分治以来,哭嚎遍野却又身负重任的地府终于有了规章制度,大小事务依则办理,井井有条,虽十八层酷刑令人鬼神都胆战心惊,但已不再是野蛮生长的模样。而天庭向来高高在上,如今又了明文规定,南天门更加守卫森严,不得让一丝一毫的邪恶与战乱闯入,愈加独善其身,虚无缥缈。 只有人间,混乱,肆意,复杂,充斥着正邪斗法,恩怨情仇,命运作弄,最好的和最坏的都在同时同刻涌现。因爱而生恨生怨生痴,这是人之本性,当人化鬼后,人性便促使鬼魂想要强行留在人间,使这里不再是凡人的专属地。 人间,反倒成了最合适不过的地狱。 这是现代文明还未能染指天地的时代,鬼差仍是老派的、勾魂夺命的黑白无常装扮,尚未找到最合适的伪装方式,只能在暗夜中躲躲藏藏,伺机试图完成自己的职责。凡人还沉浸在愚昧的迷信之中,反倒方便鬼神收徒,拜祭各类偶像蔚然成风,神仙受足了香火却从不出手,妖魔鬼怪则有机可乘,享受着人们的恐惧和病急乱投医,以此壮大自己。 人依旧信神佛,祈求神仙庇佑带来好运,也思念和拜祭已变鬼的亲人,却在见到非人之物时吓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生怕自己被抓住,视自苦难的人世轮回之中解脱——死亡——为最可怕之事。鬼差夜夜忙碌,只为了把本就该受审受罚的怨灵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却被人类认为黑白不分,视作比鬼还可怕的化身。 地府本没有鬼差这一职位,只有引渡的闲差,但随着怨灵越来越多,越来越残暴不堪、满腔怨愤,他们的工作也越来越重,越来越危险,甚至有可能被强大的怨灵打得灰飞烟灭,直接从三界中消失。而这一切变故的源头,便是天地间出了第一个不惜杀戮也要留在世间的怨灵。自他出现,如车轮般稳定滚动向前的三界历程,便骤然多出了一道叫作怨的轨迹。 到这时,大罗神仙和阎罗大王才意识到,原来凡尘之事并不能单纯依靠轮回来强行重置,原来爱与恨其实是殊途同归的两种情绪,原来真的会有人执念至此,原来人的灵魂与意志能造成如斯破坏,原来,原来……原来,是鬼王开始了一切。 “郑道长,你确定,鬼王必在今夜有所行动?” 听见身后问话,郑纵白稍微回首,正见朱存元忧心忡忡地在他身后踱步。一身再朴素不过的凡人市井装束之下,他的勾魂铁索正摇晃得叮当作响,可见其忧虑之重。 郑纵白将怀抱的长剑别回腰间,上前轻拍他肩头,回答:“朱大人放心吧,我已占卦数次,再加附近村民和小道士们日夜监视,确信那鬼王已有一年未曾出过老巢了。这几夜的天象都重阴重寒,今年村中又失火死了人,正是怨声载道之时,人人心思动摇,家家愁云惨雾。若他想要笼络四方厉鬼至他麾下,为他效命,此时便是最佳时机。” 朱存元是由地府派遣至人间的死神司令,身怀半神灵力,却已与人间本朝脱离许久,在凡间之事多需倚赖面前的白乌鸦传人。他的阳寿本少说也有七八十年,却因鬼王复仇时放火烧村而早早冤死,下地府后被征为鬼差,在职一直兢兢业业,有勇有谋。他奉命追查鬼王踪迹已有百年,这百年间,恰逢明君在位,风调雨顺,天下和睦,使鬼王难以为非作歹,蛰伏多年。然而好景不长,皇帝驾崩,新君即位,却是个昏庸无道的傻子,引致人间战乱不断,百姓怨声载道,让鬼王有机可乘,大开杀戒,以人间怨气为食,力量逐渐壮大。 “这鬼王不仅自己以杀戮为乐,喜看天下人彼此仇恨,个个与至亲反目成仇,还热衷于招兵买马,威逼利诱亡灵留在人世,以至太多阴间之物留存阳间,阴阳失衡,随时会酿成大祸。”朱存元生了一张写满了忠肝义胆、正直不阿的脸,不像鬼差,反倒像个青天大老爷,说起话来也是语重心长,正义凛然,总让郑纵白有些不适应,“地府苦苦等待百年,等的就是这次的天赐良机,必须将他一举捕获,永绝后患!” 郑纵白点了点头,接着道:“这十年间,鬼王手下几员大将,都已一一命丧在地府诸位鬼差大人的围剿之下,这正是他最孤立无援、必须亲自出马之时,想必会露出破绽。” “郑道长谦虚了,是郑道长一直潜心钻研道术,找到了替凡人更改记忆的法子,这才使地府可放心与凡人合作。白乌鸦多年以来尽忠职守,为三界与苍生付出甚多,在下在此,替地府众鬼感谢郑道长!”朱存元对着他恭敬地鞠了一躬。 “朱大人客气了,”郑纵白的年纪可比他小几百岁,见状连忙双手去扶他,“事情还未办成呢,当务之急,还是要想法子给鬼王设下陷阱。毕竟以他积攒五百年的怨气,即便你我二人联手对付他,也未必有十成把握,怎么也得用点智谋。” “说起这个,在下倒是有一个好消息。”朱存元露出信心满满的神色来,“那位被凡间天子和百姓供奉多年的战神真君任崝嵘将军,不久前已由地府渡回天庭,不仅元神归位,还立刻便得到捉拿鬼王之命,当时便已准备下凡与我们会合了。任将军二世皆是驰骋沙场的勇猛英雄,如今又有神力加身,有他相助,鬼王绝非我们的对手!” “任崝嵘……”郑纵白多年来一直专心修行,对前朝历史之事了解甚少,但也大概听过此神名讳,在民间确实香火甚旺,想来不容小觑,“那不知这位战神真君,何时才能与我们碰头?” “这个……天庭、地府、人间的光阴各有不同算法,确切的时辰,在下也说不清楚。”朱存元想了想,答道,“但据地府传给在下的消息,只要我们能逼得鬼王使出十成怨力,战神真君便有法子循灵力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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