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好像......难过的快要哭出来似的。 梁宴从来没有见过沈子义的眼泪。 那个年少就家破人亡的人,跪在皇宫大殿时,眼神是冷漠平淡的;后来他在朝堂上斡旋时,眼神是算计深沉的。哪怕最后他倒在雪地里,浑身是血,梁宴也从未在他眼底看到过什么悲痛的神情。 好像他这个人生来就不会痛。 无论过得多么苦,他都可以毫不在意地咽下去。 可现在,这个一生里最不屑说谎糊弄的人,这个从不显露难过神色的人,看着梁宴的眼带着笑,眼底却写满了悲伤。 吹灭长命灯就能回来。 满是漏洞的谎言。 梁宴曾经试了那么多办法,以命换命以血画咒尚不能实现,沈子义却让他吹了这盏吊着魂魄的灯。 梁宴很想问, 吹灭这盏灯然后呢?你真的能回来吗? 沈子义,你又要抛下我了吗? 天下太平、黎民众生、百姓安稳,哪一个在你心里都比我重要是吗? 你分明那么爱我。 沈子义,你怎么舍得。 梁宴这一生在别人眼底是疯的,但沈子义曾对段久说:“陛下是个好皇帝,他心里有一道名叫万民的线,他不会过界。这天下交予他手,才是最令我放心的。” 梁宴听闻这话时嗤笑出声。 当时大臣以为他与宰辅不对付,对沈宰辅的话也自然而然的厌恶。 但没人知道,梁宴在笑他自己。 因为这世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那道线从来不是天下百姓,而是沈子义。 沈子义心里装着天下大义,他最在意的是江山安稳,是天下无辜百姓的命。 所以梁宴想,既然无法相爱,那就守好他最爱的东西吧。 好歹百年后青史会写,大梁朝拥有一位贤明的君主梁宴和他最信任的大臣沈弃。 总角无缘,白首无期。 但我们的名字曾并肩出现在泛黄纸页上,那也算是......毕生相依。 梁宴懂沈子义的选择,懂他们彼此肩上无法卸下的重担,所以他假装没有读懂沈子义眼底藏也藏不住的悲伤,只握住他的手腕,笑道: “我信你。” 说了信你,一辈子都信你。 哪怕我们生死两隔,余生不再相见,我也始终坚信,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炽热而坚定的爱着我。 这是支撑我活下去的所有勇气。 那天灯灭魂散,漆黑的暗道里,独身一人的帝王站了很久,他没哭没闹,仿佛消散的魂魄与他毫无关系。 唯有那夜的风知道,有人在黑暗里笑着落泪,喃喃自语。 他说:“沈子义,你等等我。等到江山安定,我完成你的夙愿,我便去寻你。” ........................ 承德二十四年,大梁朝换了皇帝。 刚加冠的天子攥紧了拳,从还在壮年却早早退位的太上皇手里接过传国玉玺。 万民山呼万岁。 唯有曾经陪伴太上皇几十载的大内总管,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抹了一把泪,说了一句没人听懂的奇怪话语。 “陛下终于等到了。” 对于安居乐业的百姓们来说,这只是一年一年换掉的年份,只是新帝改朝换代的开端。 但对梁宴来说,这是他度日如年的煎熬与一日复一日刺骨之痛。 十年里,梁宴选择了一位宗室的子弟,用心培养他,亲自辅导他课业,教他骑马射箭,教他治国安天下的谋略。他好像没有改变什么,依旧好好的做着他的天子,治理朝政,甚至在小太子眼里,他一直都是一个沉默寡言,什么情绪都不表露出来的父皇。 但小太子偶尔也会疑惑,为什么他励精图治从不在不相干事物上浪费时间的父皇,每一天都会花半个时辰的时间,走到宫墙边那棵枯死的桃树前,驻足抬头停留。 而为什么明明那棵树都已经枯死很多年了,笑的慈眉善目的苏公公却总是厉声告诉宫人们,绝对不可以去碰那棵树,连枯落下来的干瘪树叶也不允许打扫。 小太子也不明白,被父皇器重来做他太傅的段大人,为什么在跟他讲到前朝宰辅的史记时,总是会忍不住的出神,仿佛通过那些死板的没有生命的文字,他看到什么曾经鲜活出现在他生命里的故人一样。 段大人跟不苟言笑的父皇不同,他总是会揉着太子的头跟他讲许多有趣的事,所以太子有一天就大着胆子问段大人,为什么自己的父皇总是要站在一棵枯树下,还不允许别人打扰。 段大人难得的怔神,眼底流露出怀念的色彩,过了很久,段大人才揉着他的头笑道: “因为风吹过那棵树的时候,你父皇就知道有人在想他了。” 小太子还云里雾里地偏着头,端着茶点进来的苏公公就忍不住啜泣起来,小太子跑过去安慰,却听见苏公公哭着对段大人说道:“陛下他越来越像沈大人了。” 大梁有好几位姓沈的大人,小太子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一个,但他想,那应该是一位极好极好的人,才能让他的父皇,让他身边的许多人。 经年无法忘怀。 小太子初进宫的时候,宫里还是有皇后的,但随后没两年,他父皇就对外宣称皇后暴毙。小太子很奇怪,因为这道圣旨发出去的时候,皇后娘娘正戴着花笠站在马车前,挽着别的男子的手,和父皇道别。 后宫乱事不少,但小太子还是满头雾水,他甚至想去问父皇,这也是能被允许的吗? 但他很害怕父皇皱眉,只能乖乖地站在一旁,让皇后娘娘笑着掐他的脸。 皇后萧嫣直起身,看着梁宴,毫不避讳地说道:“你负过我一腔真心,我也让你戴了这么多年绿帽子,咱们也算是扯平了。如今我父亲离世,萧家渐趋没落,我也不需要再待在这皇宫里为萧家撑着荣耀,过往种种,我不想在沉浸其中了。” “当年父亲为了让我死了心思想杀了顾郎,是你拦下来的,我知道。你让他去边关驻守让他建功立业再回来娶我,我也是知道的。我怨你你得受着,谁让你坐在帝王宝座上成了因果里最开始的一环。”萧嫣一耸肩,望着不远处的宫墙,难得轻松地笑起来:“不过我怨了这么多年,我累了,我不是原谅你,是放过了我自己。本姑娘好日子可在后面呢,在你们这群男人身上浪费时间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顾郎他若是对我不好,我就带着万贯家财再找个新的。” 萧嫣笑着看着身边人,她身边站着的人垂下眼,小心翼翼地拿自己生茧的手去牵她,小声说道:“夫人......把我也带上吧。” 梁宴始终站在前面,看着他们,目光淡淡的,并不说话。 萧嫣被身边人扶上马车前,最后回头对梁宴说道:“陛下,下回帮我给宰辅大人烧份纸吧,告诉他,萧嫣不怪他。自己选的路,是我自己要受的恶果。” “只不过,若有来世......我们几个还是不要再遇见了。” ........................ 后来太子成了天子,却依然记得那天父皇送走皇后,难得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把一封圣旨塞进他手里。 后来他悄悄打开看,发现那是一封册封萧嫣为公主的诏书,若将来有一天这位做过皇后的姑娘过得不快乐,她还可以是大梁尊贵的公主。 小太子不明白这道圣旨的意义,段大人却告诉他。 “这是沈大人和陛下的赎罪。” 承德二十四年,太子登基后没多久,先帝突然病入膏肓,召他交代事宜。 他在床前哭的泪眼朦胧,却见床榻上他好像一生都没有快乐过的父皇勾着唇角,笑着呢喃道: “沈子义,我来见你了。” 他正惊诧于听到前朝宰辅的名讳,却看到父皇的手垂下来,四周的宫人哭作一团。他却看见,父皇的手心里攥着一颗相思豆和一封信,落款的名字写着沈弃。 信上的字不多,读来却让人难过。 那封支撑着梁宴努力活下十年的信上写着: “臣沈弃一生无愧于大梁百姓,无愧于天下江河,死而无憾。愿陛下受万民敬仰,千古流芳。 但沈子义此生,负梁宴诸多,难言爱意,惭愧于心。惟愿君能得一寝安眠,再得梦中相见。” “黄泉路冷,梁宴,我不想一个人先走。我们来世做一对永远不分离的璧人,好不好。” “岁晚青山路,白首期同归。” 新皇沉默地看完那封信,连同太医诊断出来先帝是服毒自尽的单子一道,烧尽在烛火里。 他望向宫墙那棵早已枯死的桃树。 许是他哭了太久,连眼前的事物都变得不清楚,他竟模糊间感觉,那枯树上长出了新的枝丫。 但新皇想,他的父皇此刻赴往黄泉,应当是笑的极为开心的吧。 风刮了起来,枯树的枝丫沙沙作响。 “我自将心向风提,遥寄相思至鸢西。” 还好,他们相逢在春日里。
第83章 番外四 秋风归来时(姜湘篇) 阴曹地府其实并没有人间的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可怕。 奈何桥下是延绵不尽的忘川水,虽然谈不上清澈,但黑沉的缓慢水流也绝不像民间传言里那般是用人的鲜血注成的河。离她不远的地方有座拱桥,桥体看上去不长,却有一半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里,看不真切。 见她一直伸长了脖子看那座桥,给她引路的好心鬼差解释道:“那就是孟婆桥,一会你去孟婆那里喝完汤,走过那座桥,前尘往事皆忘却,便可投胎转世了。” “前尘往事皆忘却......”姜湘顿住了脚步,犹豫着抬头望向鬼差,问道:“那......下辈子我还能遇到自己想见的人吗?” 鬼差摇摇头,看着生死簿上姜湘死去的年纪,叹了口气,似是不忍,又说道:“前尘往事都忘了,也就没有自己想见的人了。生死有命,姑娘还是寄希望于下辈子投个好胎,少些遗憾吧。” 鬼差的言外之意很明显——遇不到了。 这辈子已死,下辈子那就是下辈子人的事,哪怕遇到了这辈子想见的人,也只能落得个擦肩而过,对面不相识的地步,又何必呢。 姜湘的眼眶倏地一下就红了:“可是我还没有报答宰辅大人的恩情呢,我还没来得及......跟那书呆子道个别呢。” 鬼差却不再应答,只摇着头,沉默地带着姜湘往奈何桥的方向走。 奈何桥前开着大片大片的彼岸花,红艳艳的煞是好看。姜湘低着头,边看花边小步的往前踱。短短一截路,硬是被她走出了天堑一般的距离,任凭鬼差如何催促也不肯加快脚步。 没办法,鬼差只能跟不远处站在奈何桥前的熟人打招呼:“任兄,又是一个跟你一样不想忘记前尘往事的人,你来劝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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