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从我出生开始就在沈家打理事务,待我如亲子,与我的关系甚好。可惜他年纪愈大就愈喜欢念叨我,每每逢年过节,都要对着哪也不去宅在家里批公文的我一通数落。 我生怕他又要旧事重提,连忙道:“外面太闹腾了,我喜欢静,一个人待着就挺好。徐伯你要是想出去就出去逛逛吧,顺便跟府里下人们说,想出去逛灯会的就都去吧,我一个人也不需要什么人伺候。” “那怎么行。”徐伯挑了下他那已经有些发白的眉毛,冲我道:“老奴都这把身子骨了,还去外面凑什么热闹。倒是大人你,逢年过节也没什么长辈关照,本就够冷清了,如今还喜欢什么静。” 徐伯把端茶的托板往桌上一放,伸手就来扯着我的衣袖要把我往外拉:“成天坐在家里暮气沉沉的像什么样子,早些去灯会上转一转吧。” 我哭笑不得,又怕一用力伤到老人家的身子骨,只能被拖着推着连连摆手道:“我真不去,徐伯,我这还有一堆公文要处理的。” “什么公文,陛下都来了还用批什么公文。”徐伯不依不饶,“快出门看花灯去!” “陛下?”我一愣神,脚下力一松,被徐伯拉到了廊下,扭头看见了梁宴。 梁宴倚在廊边的栏杆上,梳着高发髻,套着白色的大氅,手里拿着两幅面具,见我被拉着出来,笑开道:“想请我们宰辅大人出趟门可真难啊。” 梁宴说着,冲徐伯眨了眨眼:“还是徐伯有办法,我就知道请您出马准没错。” 演戏变脸拉拢人心这一套,我着实是对梁宴甘拜下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梁宴跟我府上的人都走的挺近。尤其是徐伯,被梁宴这幅没架子又嘴甜的样子哄骗的不行,成日的在我面前说梁宴的好话,把梁宴当成顶好的明君。 徐伯把我往梁宴的方向一推,摆着手道:“快去快去,再过一会河畔就要放烟花了,趁现在人还不多把那好玩的地方都逛一逛。” 我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进梁宴的怀里,无奈又毫无法子的扭头抱怨了一句“徐伯”。 “放心吧徐伯,我一定带他好好的玩。”梁宴接话倒是接的快,把我后面那句拒绝的话给堵了回去,不由分说的就把面具往我脸上戴,看着我的外袍问道:“外面冷,年前我赏你的那几件毛氅披风呢,怎么不拿出来穿?” 我因为被梁宴算计了而没什么好脸色,没好气道:“都送人了。” “送人了?你都位居宰辅,百官之首了,逢年过节还要给别人送礼啊,我怎么没听说哪位大臣这么有面子。”梁宴嗤笑一声,把自己身上狐毛氅衣脱下来披在我身上,说道:“要送不应该也是给我送,谄媚主上的功夫你怎么一点也没学到。” 我刚皱起眉,想着给梁宴那欠嗖嗖的脸来上一巴掌,徐伯就一拍手,毫不客气的拆穿我:“哎呀,送什么,前两天我刚收到箱子里去。除了晌午的时候,谊小姐来用午膳,大人想起来有件兔毛的料子,让我拿出来送给谊小姐外,其余的都还好好的放在箱子里呢。陛下你等一等,老奴这就去拿,有件青灰色的,可衬咱家大人了。” “徐伯,那件青灰色的给我穿就行了。”梁宴伸手揽了揽我的肩,笑容里有一种趁机调戏得逞的味道:“我看我这件狐毛的披风,也挺衬咱家大人的。” 这回我毫不犹豫的一巴掌拍在梁宴身上,换来徐伯和梁宴两人齐刷刷的哄堂大笑。 梁宴最终没能如愿穿上那件青灰色的毛氅,因为我的尺寸和梁宴差了一大截,套在厚重的内衫外面实在是太过局促。徐伯在库房里找了半天,才找出来一件某年因做错了尺寸而被收起来的黑色狐裘大衣,勉强给梁宴披上。 我一点也不心疼梁宴,由原先的嫌弃的想把衣服还给他,到得意地裹着毛色顺滑的极品白狐毛领,一个人暖和和的走在前面。 上元灯节比我想象的还要热闹,从街头到街尾全都挂上了花灯,有猜字谜的小铺,也有各色各样竹编的精巧灯笼,蹦蹦跳跳的孩童们人手一个小动物样式的灯,连带着小巷内都张灯结彩的,好不热闹。 我虽然是头一回来逛京都的上元灯会,心里对各种物件都新奇的不行,但面上依旧是一副淡然什么都没有兴趣的样子,沿着主街道往前走,脚步不停。 “你是出来逛灯会的还是出来巡逻的?怎么,想换个官衔去抢城防营守卫的饭碗吗。” 在我大步流星的,半炷香没到就快要走完整条街道的时候,梁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拖着我被迫慢下了脚步。他不管我手下用力地挣扎,硬拉着我走到一旁猜字谜的小摊,问我:“喜欢哪个?” 我看着那一排小兔子小狗样式的,明显是做给孩子玩的灯笼:“……” 喜欢哪个? 喜欢你的项上人头! 我板着脸不说话,梁宴却兴致勃勃地走上前,转眼就把第一排的灯笼谜底猜了个遍,拿着一堆小巧的花灯往我怀里塞。 我用两根手指捏着那木头上还刻着小兔子画像的小小提手,嫌弃地看了看,转手就把怀里的四五个花灯送给了站在一旁眼巴巴看着的小孩们。 梁宴看着我的举动挑了挑眉,却也不多说什么,转头又去猜那灯笼的谜底,我送给别人多少灯笼,他没一会就又赢回来多少灯笼。 到最后,我看着我面前人手一个漂亮灯笼的孩童们,又看了看脸都快青了的摊位老板,只好无奈地去拽一旁赢灯笼赢上瘾了的梁宴,把这个丢人的家伙一把带走。 “怎么,都不喜欢?”梁宴被我拽了一把也不生气,扭头看向别家的店铺,指着问我道:“那家怎么样?那家的灯笼上还画的有小人,瞧着栩栩如生的,倒还不错。” 幸好我戴着面具,不然我真想和梁宴这个满场子乱窜,一副没见过世面样子的人划清界限。我扶了扶有些歪斜的金色面具,推了一把梁宴:“不怎么样,不是说河边要放烟花吗,快走吧,赶快看完了回去给徐伯交差,我还有一堆公事没处理完。” 闹市里的人实在太多,我被人流冲的不情不愿的跟梁宴挤在一处。梁宴半揽着我的肩,挡着身后的拥挤人潮,朝我偏了偏头,耸肩道:“好吧,都听你的。” 放烟花的时辰还未到,观赏烟花的桥上人倒不是很多,比在喧闹集市里拥挤的情况稍微好点。我舒了一口气,这才腾出手,一把把梁宴搭在我肩头的手拍开。 “恩将仇报啊沈卿,才利用完,我就没了价值?”梁宴挑着唇笑了笑,银色的面具框在他脸上,竟不像摆在小贩摊位上时那么死板,刻在上面的花纹仿佛顺着他的笑展开,平添了一种并不俗气的风流。 不等我回答,梁宴就望见了远处的什么东西,把手里走时徐伯以防万一塞给他的一把伞递进我的手里,交代了一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就急匆匆的逆着人流往回走。 快要走到桥下,他却又突然回头看我,隔着不远的距离冲我喊道:“沈子义,放烟花之前我就回来,等我!” “有病。”我嫌弃地皱着眉低骂了一声,却还是收回了想要趁机溜走的那条腿,老老实实地倚在桥栏上,望着桥下护城河飘着的祈福花灯。 那些花灯或大或小,或红或黄,都被点着油灯送进水里,照的整条河浮光跃金,像极了花状的繁星。 那些满怀着对美好生活期望把灯送进河里的百姓们不知道,其实每年的这个时候朝廷都会派人在河的下游打捞飘下去的花灯,防止这些花灯沉积,污染到下游的水源。 所以我刚并没有听从梁宴的建议,买一盏花灯幼稚的把它放进水里。 每年各种各样的祈福环节对我来说不过只是个形式,我不信鬼神,亦不信想要的东西写在那一文铜钱就可买来的祈福纸上就能实现。 所以我并不适合这样阖家团圆、其乐融融的节日。 我只会成为一个与世俗格格不入的怪人。 天上慢慢的飘下了雪,赶来看烟花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我把伞撑开举着,尽量站在还算显眼的位置往回望,心里不耐的想着,要是梁宴一炷香之内还不回来,我就立马打道回府,恕不奉陪了。 不远处望鹊楼传来一阵骚动,被当做头彩的那个沈谊口中“最美最精巧”的灯笼从高高的楼顶被取下来,不知道被谁赢了走。 我在心里暗暗诅咒那灯笼不是被江道赢走,却眼见着楼前的那阵骚动转移了阵地,渐渐向桥这边移动。 有人披着并不那么合身的大氅,从楼前一路跑来,却又在即将踏上桥时慢下了脚步,理了理他那有些散乱的鬓发,戴着那副风流的银色面具,隔着人山人海,一路向我走来。 那盏灯笼并没有噱头里传言的那么好看,不过是技艺精巧了些,镂空的花雕里画着两个人站在桥上看烟花,应了个景罢了。 可梁宴拿着它,在一众人艳羡的目光里向我走来,把它塞进我手里的时候。我竟然觉得,平生第一次觉得——这吵闹的灯会、天真的祈福以及那盏幼稚的灯,好像也都不赖。 梁宴缩进我的伞下,看着有些怔愣的我笑开道:“全京都最好的花灯,怎么样,配得上我们沈卿吗。” 我没答话,却见梁宴突然把鼻上的面具掀起了一半,露出他那双含着笑意的眼,欺身靠近我,握住了我持着伞的那只手,轻声唤道:“沈子义。” 真奇怪,明明场内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嘈杂的声响不绝于耳,我却只听到梁宴这一声呼喊,分明的仿佛压过了这世上所有的声音。 我看着梁宴眼角眉梢带着笑,我看着梁宴弯着腰俯下身。 我看着他,他望向我。 然后他吻住了我的唇。 河边的烟花按时绽放,那些赏风景的人,陪着家人买花灯的人,刚刚对我们投来异样眼光的人,都不约而同的抬头望向那片光亮的天空。 火树银花映在吻我的人眼里。 我却看到,梁宴的眼底,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
第76章 番外 “你赐我名” 梁宴有一段时间特别讨厌沈谊。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从沈谊及笄后,梁宴就看沈谊格外不顺眼,总是在我提起沈谊时脸色很臭地站在一旁,亦或者阴阳怪气的来上一句“沈大人倒是菩萨心肠,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丫头都这么好,真是典范啊”。 后来甚至发展到隔三差五就要来我府上一趟,打断我教沈谊练字读书的进程,拿着一堆内务府整理出来的京都青年才俊的名册,摆在沈谊面前要她挑一个嫁了。 我满脸黑线的把那本名册合上,冲梁宴道:“她才十五岁,你在操什么心?” “都及笄了,年关后就十六了,提前相看人家怎么了,京都里多少名门不都是这个岁数先定下亲。”梁宴不依不饶的把名册塞进沈谊手里,非要沈谊好好看看,挑着眉对我道:“既然是沈卿你的妹妹,那我也算她半个哥哥,兄长不就是应该操心妹妹的婚姻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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