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在桌案旁的香燃下去了半炷,我看着眼前这个哭的已经没有人样,嘴角溢出些许血迹的女人,知道一切都已经晚了。我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也没办法辩解一句“先帝与我有血海深仇”,因为我意识到——命运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环。 先帝恨我父亲功高盖主,于是猜忌他、杀了他;我恨先帝毁了沈家,冤死数十万人,所以我蛰伏报仇,也杀了他。如今,梁宴的母妃因为我杀了先帝也恨我,要用自戕的方式让她唯一的儿子也活在仇恨里。 原来“冤冤相报何时了”是这个意思。 没人能走得出仇恨,也没人能走得出命运,从来也没人真正的赢。 可是…… 我想着今日下了早朝,还在与我笑着谈论要给百姓减轻负担的那个人。 我的君主。 我的帝王。 我的小狼崽子。 我忍不住说道:“可是娘娘……梁宴又做错了什么呢?您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连您也留下他的话,他还剩什么呢。他只剩仇恨了……可他,什么都没做错啊。” 倒在地上的太后挣扎地伸出手,扯住了我的衣裤边。她快要死了,血从她的嘴里涌出来,连说句话都变得艰难。我在她的眼里看见了哀求,听着她说道: “小……小宴……他……本……本宫死了,他就能好好当他的皇上了,外……外戚不……不能再利用本宫了。大人,大人……本宫也不算是为了自己死对吗?本宫……本宫也不是想害他对吗?本宫……我……我不是不爱他,我不是……对吗……” 我蹲下身,看着这个濒死了流着泪的女人,心肠最后软了一次。我伸手盖住了她的眼,说道:“是。” “您不是全为了自己,外戚再也不能利用您威胁陛下了,朝堂有臣看着您放心,臣会让陛下成为千古明君,会让他受百姓爱戴。梁宴……陛下恨臣也罢,怨臣也罢,臣都会兑现这个诺言的。” “娘娘。”我感受到她眼角溢出的泪,感受到她渐渐没了声息。我这两年被梁宴焐热的心肠也随之慢慢冷下去,我好像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场雪里,冷的彻骨,但这回却不是再为了那些冤魂,而是为了我自己。 我得冷下心肠,我得装作不在乎,我得把我恶毒的假面再戴回去。 因为我知道,那个捧着一颗真心冲我笑的小梁宴,再也不会那么对我了。 从此以后,我就是新帝的生死宿敌,是梗在梁宴心头的血与仇。 这样也好。 反正我本就是应该待在地狱里的人,又何必贪图人间那点温柔呢。 我讽刺地抬了下唇角,端起那盏太后给我倒的茶,喝了一口,又把它狠狠地摔碎在地,面无表情地说道:“太后娘娘,一路走好。” 殿外的侍女们听见茶盏碎裂的响动走进来,一眼看见倒在地上流着血的太后,和坐在一旁悠哉喝着茶的我。她们相互惊叫着“杀人了!太后娘娘死了!杀人了!”一脸惊恐地跑出去。 我则坐在原地,仰着头去看宫墙角透出来的半边太阳。 天气真好啊。 可惜……以后的每一天,都不会好了。 策马奔腾一脸高兴赶回来见我的梁宴,冲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幅景象。他的母妃倒在地上没了生气,而我就保持着那样一个冷漠的无所谓的姿态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甚至在梁宴进来时还抬手笑着冲他打了个招呼。 梁宴发了疯的一般把我摁在墙上,满眼里都是不可置信,他问我:“是你吗?” 我不是个被锯了嘴的葫芦,也从来不担无缘无故的罪名,我实话实说:“不是我,你可以去问太后娘娘的贴身侍女,那包毒药就是太后让她去买的。” “我信。可是沈弃……”梁宴抬手掐上我的脖子,红肿的眼里是只有我能看明白的决绝。“你为什么不救她?” 我看着梁宴的眼睛,知道即使人不是我杀的,但在梁宴心里,我已经是罪魁祸首了。 于是我笑道:“有什么必要呢。” “她是我母亲!” “所以呢?”我笑,好似要把我们之间的情谊全部都笑掉。“那与我有什么干系。” 梁宴把册封我为百官之首的文书扔在我脸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歇斯底里冲我发火的样子,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梁宴长大了。 我养的狼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成了可以挣脱锁链,扑上来撕咬猎物,统领一方的狼王了。 梁宴是一匹大的可以咬死我的狼了。 可他最终没能咬死我。 我被他罚着跪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满朝文员上书为我求情,我才在第二天夜里被赦免。 梁宴离不开我,我知道,这内忧外患的大梁朝堂还需要我,我也知道。即使梁宴那么想让我死,他也只能拿着册封文书站在我面前,高高在上地看着跪在雪里的我,说道: “起来吧,朕宽宥你。” 我看着梁宴满是冷意的眼,欣赏着他在一夜之间长成合格上位者的模样。我笑着、踉跄着、一起一摔地落在雪地里,梁宴不允许任何人来扶我,就那样看着我冻的不停地抖,却又不停地站起来。 他在我站稳想走的时候喊住了我,把那份册封我为宰辅的圣旨扔在我怀里,语气比化掉的雪还冷:“恭喜啊沈大人,从此以后你就是大梁的宰辅,大仇得报,一人之下,好不快活。你是文官之首,还手握虎符,所以朕宽宥你。” “朕宽宥你……” 梁宴甩手而走,从我身旁擦肩而过,我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响在风和雪里。 他说: “可是我永远恨你,沈子义,我恨死你了。”
第43章 问陛下安 梁宴说着“沈子义,我永远恨你”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年的回忆清晰到,我现在连雪地里的雪有多凉都还记得。可是…… 我看着眼前这盏灯。 我看着自己阖着眼的尸体。 我看着那签文上一字一句的“沈子义,长命百岁,岁岁安康”。 我愚钝的大脑想不了别的,于是只能骂道:“命运可真他娘的无常。” 太无常了…… 无常到……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梁宴了。 我跟段久说我和梁宴之间没有误会,是真的。梁宴十分清楚我救不了他的母妃,毒药发作有多快,随便找个太医一问就知道了,事情表面上看好像确实与我没有什么干系。 可那是梁宴的亲生母亲,是梁宴从出生起记忆里唯一的温暖,是这深宫里对梁宴唯一的安慰。如果说我曾在梁宴的生命里扶了他一把的话,那他母亲才应该是贯穿他生命里的光。 那个女人怯懦无知,一腔痴心全付在不该交付的人身上,但她却又竭尽所能的在她满是先帝的心里分了一点爱出来,拿着陈旧的布料给梁宴绣冬袄,哄着梁宴睡觉,尽可能的护住了梁宴的童年。 可她死了。 她因为我杀了先帝,为爱殉身了。 梁宴能去埋怨她无情吗,不能。 所以梁宴只能恨我。 我理解梁宴。如果不是因为梁宴对我的报复太过疯狂,我很乐意怀着一些愧疚辅佐他成为一代好的君王,然后随便死在天气好的哪一天午后。 可我忘了,梁宴把我的偏执学的炉火纯青。我当年有多偏执的想复仇,如今他就偏执的有多疯。 我没骂错,他是条疯狗。 在我册封为宰辅的那一天,在我最风光无限的那一天,梁宴用一杯掺了药的酒把我压上了床。他疯狂又执拗地击碎了我的最后一道防线,让我身为男子的尊严在那一刻粉碎殆尽。 他不能杀我,也不能不怨我。 于是他打造了一个满是荆棘的囚笼,把我和他都困在了里面。 不生不灭,不死不休。 ……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走出那条暗道的,也不记得我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最终放弃吹那盏灯。我只隐隐约约记得我回到大殿里的时候,姜湘迎上来,一脸担心地问我有没有事,徐生脸色不佳地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我,毫不客气地问道:“你是要死了还是要魂飞魄散了?” 我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保持着神游的状态一路飘,飘回到我原来的府邸里去。我躺在床上,望着床栏上绑着的红绸,又回想到那条阴暗地道里与我房内陈设一模一样的屋子,继而又回想到那张祝福我长命百岁的该死签文。 后来我索性缩到书房里去发呆,睡了三天魂体冷到不行,只好放弃了装忧郁美人的想法,又一脸悻悻的往皇宫里飘。在藏书阁,我找了个能吸到阳气也感受到温暖的地方,把自己缩成个团,什么也不想的昏天暗地的睡觉。 我这一生都没睡过几场安稳觉,如今什么也不管不顾的闷头大睡,竟有种要睡到地老天荒的感觉。 直到我被一阵哭喊声吵醒…… 我睁开眼,发现徐楚那个奶团子站在我面前,哭的一把鼻子一把泪的,见我醒来,直接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嗷嗷嚎着喊着“兔子哥哥”,还不忘死死揪住我的衣带拽在怀里。 我差点以为是我睡太久让这小团子以为我醒不过来了,刚准备出言安慰,姜湘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边喘边指了下徐楚,又指了指身后,急促道:“完、完蛋了大人!他、他、他的那个……什么恩公哥哥,被陛下抓走拷打去了!” 嗯? 哦。 徐楚的恩公哥哥被梁宴抓走拷问去了。 嘶……他的恩公哥哥是谁来着?这小孩儿哥哥姐姐那么多,我真的不是每一个都记得住啊……啊! 恩公?! 徐楚的恩公那不就是徐生的恩公?! 那不就是被我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的好兄弟段久?! 梁宴把段久抓走严刑拷打去了?! 本来还睡得还有点蒙圈的我,唰一下从地上蹦起来,急忙追问道:“怎么回事?陛下抓他干什么?人抓到哪里去了?” “就……就前两天大人你还没回来的时候,陛下来藏书阁里转了一圈,不知道拿了些什么东西走了,今早就把那位什么恩公大人抓走了。”姜湘边抱着徐楚跟着我往外飘,边继续说道:“人关在天牢里,我今天带着徐楚在大殿里瞎逛,亲眼看到人被抓走的,他认出来是他的什么恩公,就哭着要跑回来找大人你。” 我的脚步随着姜湘的话一顿,想起来我托段久帮我查的事,转身去书架上找我和段久约定好放消息的那本《礼记》。 我翻来翻去,确定那书里空空如也,只好先让两个小鬼留下来看家,我则一脸沉重的往天牢里飘。 到天牢之前我还在想,段久应该不至于运气差到这种份儿上吧?刚去藏书阁给我传个消息,转身就被梁宴发现端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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