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映照着泠泠的水面,折出一点银光,被池中的游鱼一尾拍碎了,裂成一地碎汞。 一墙之隔,从窗缝间投落下去的月光照亮了漆黑的屋子,白生生的一线。线条的尾端落在床侧,落在十指相扣的一双手边。 手下所垫的,是一片殷红的床褥。殷红边缘,分不清是什么的黑气不住流动着。没有人管它,于是它就会在两个人都不知不觉的时候,割破他们的手。 血珠凝聚在他们攥紧的指节上,慢慢地往下渗,流不完似的。 白知秋已经昏迷了三日,纵然他在天碑上刻过名,数以千计的怨煞和生魂也不是他所能轻易镇压的东西。那种阴森沉重的邪意笼罩在万象天上,仅仅是靠近都会令人觉得心神不定。 敢靠近的,只有谢无尘一个。他固执地守在白知秋屋内,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半刻。 夕误尝试过把他带走,最终还是无功而返。他能够从夕误的动作中明白那是“怨煞会影响他的恢复”的意思,但明白是一回事,做的时候又是一回事。 白知秋已经一个人走了太久太久了,他不想让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一个人。 在那一线月光落下来的时候,谢无尘毫无因由就睁开眼睛,感觉自己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膛。 丢失的五感没有回来分毫,对外界的感知全部寄托于直觉,他收紧五指,轻声问道:“你醒了吗?” 白知秋一怔。 他也是在那线月光落进来的时候醒的,比谢无尘早一点,他想要将自己手抽出来,所以指尖动了动。 按理说,那动作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的,可谢无尘就是感知到了。 白知秋犹豫片刻,微蜷起手指,另一只手不甚确定地在谢无尘眼前挥了挥。 谢无尘反应比他以为的还要快,似是不太高兴的样子,将他的手握紧,珍重地拢到胸口。 白知秋的眸光却沉下去。 谢无尘还是看不见,视线根本找不到落点。但白知秋不太明白,一个五识尽丧的人,到底是怎样对另一个人微小的动作做出反应的。 他的眼睛已经恢复了,于是,他就能看见谢无尘眼底的鸦青,藏不掉的疲惫倦意,还有落在他身上的隔着雾一样的眼神。 白知秋将手往回收,谢无尘就跟着站起来。 “谢无尘,”白知秋很轻地说,“松手吧。” 谢无尘不听,他跟着白知秋的动作扑到他身上,将人囚困在方寸之间,一个劲往怀里搂,像是要藏住什么珍宝。 他在不安,白知秋身子向后倾,动作间安静地想。 可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当时间被拖得越久,割出的伤口就会越长。而终有一日,它们会在时光日复一日的磋磨中变成不会再难受的疤痕,甚至变成可以在玩笑间提及的过往。 白知秋相信会的。 他抽出手,轻轻抚摸过谢无尘的面颊,然后扣住他的手腕,轻轻地拨转着绳结,将它被弄坏的部分修补好。最后,缓缓收回与谢无尘十指相扣的手。 这一次,谢无尘没有再阻止。肌肤摩挲间,每抽离一分,心头的疼痛好像就重一分。 那一瞬的时间被拉得极长,谢无尘就那样凝视着他,在手指彻底离去的时候,才哑声问道:“你要走了吗?” 良久良久,白知秋才低低“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回来?” 白知秋眸光微动,好久,似是无奈地笑了:“我也不知道啊。” 他的尾音放得很轻,慢慢地坠下去,不细听时候,甚至像是叹息。 “我送你。”谢无尘说。 白知秋终于怔住了,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看它映进了月光里,轻声问:“送我去哪?” 谢无尘同样沉默了很久,回答:“去你想去的地方。” 白知秋看着他。 其实他现在哪里都不想去了,他只想停在一个地方,陷入一场足有三百年的长眠。无论外面天塌地陷,都不会有分毫与他相关。如果他的奢求真的能够被满足的话,他还希望,这一次睡着的时候,他不要再是一个人了。 只是所有的念头到了最后,还是极轻的一个点头。 于是谢无尘也点了下头,拉起白知秋的手腕,将什么东西向他手上系。 如果说在此之前,白知秋还能够与谢无尘闲话,将彼此心中的波涛都压制在长堤之下,此刻白知秋便再遏制不住的内心的惊愕与怒意,他死死禁锢住谢无尘的手腕,声音几乎在颤抖:“谢无尘!你疯了不成!” 谢无尘手中握着的,明明显显是一条绳结——与白知秋送予他的那一条别无二致。 凡人的身体根本无法与真仙灵魄抗衡,那种威压不仅仅停留在手腕上。谢无尘一片死寂的感知中骤然一震,嗡鸣波涛般传开。 “我没有疯。”谢无尘平静道,保持着被白知秋镇压的姿势,没有挣扎,没有动。 白知秋却在这样的平静下逐渐失去了全部的力气,他颓然跌坐在床榻上,失神地摇着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到底知不知道灵魄对于修仙者有多重要…… 根本不值得啊…… 谢无尘手臂垂落下去,默然站在榻边,目光空茫。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站了一会,又一次俯下身,捞起白知秋的手。 “白知秋。”他低低地叫了一声。 坐在榻上的人全无反应。 谢无尘捧着那只手,系好绳结,又一节一节捏过手指骨节。他手上的血还没有凝,白知秋手上的血也没有干,于是恰恰好地绳结染成了红色,垂坠在那一线月光里。 “白知秋。”谢无尘又叫了一声。 他还是没有听到回复,但谢无尘就是肯定,是白知秋没有回应他。 于是他固执地喊了第三遍,问道:“那你为什么给我?” 依旧没有回答。 白知秋闭了下眼,感觉心口被人扎了一刀还不够,还要狠狠剜下去,非要他撕心裂肺才肯罢休。 良久,他才哑声回答,声音又轻又低:“没有什么为什么。” 说完,他又补充道:“想给便给了。” “我想听真话。”谢无尘道。 真话……真话哪有什么好听的,还嫌自己不够难受吗? 白知秋心里念着,嘴上却是道:“这就是真话。” 谢无尘不依不饶:“那你再对我说一遍。” “没有……” 尾音尽数湮灭,谢无尘强行卡住白知秋的下颌,逼他抬起头回应自己。唇齿相触间有舔舐声传来,被月光窥探,隐秘又荒唐。 他另一只手顺着白知秋的脊骨一路捋下去,说是安抚,更像是心照不宣的索取,其中流露出的感情不言而喻。 白知秋狠狠推开谢无尘,胸膛剧烈起伏。他像是被人撕掉了最后的伪装,狼狈不堪,压抑的声音变了调:“你非恨我才好吗!” 谢无尘却无视了白知秋身上的威压,直逼上前,捧住他的脸,不厌其烦地重复:“我想听真话。” 那声音实在是太冷静了,比起相吻前没有任何波动。白知秋在忽而间踩空了,崩溃到极致的情绪骤而被抽去支撑,再难持续。他张张唇,垂眸感受着心脏的刺痛,轻声道:“谢无尘,人的一生有很长。二十年前,我在藏书阁中望向万象天时见到了什么,其实我已经记不清了。而我也是一样,或许都用不上二十年——人生是一段不断拨乱反正的过程,在某一段占据了很重要地位的人,需要有极大的机缘才能一起走下去……” 他自暴自弃一样说着,不知想劝动的到底是谁:“而你与我没有这样的机缘,我们连相见都是刻意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对我动了情,我想利用你。” “没有更多的了,一点都没有。” “不是,”谢无尘否认,“这还不是真话。” 那你想听什么?白知秋茫然想着,他在这个念头落定的时候,突然发觉自己犯了最不想犯的错误,心甘情愿地陪谢无尘兜兜转转纠缠太久,将自己都绕了进去。 “不是真话,”谢无尘伸出手,不顾白知秋的反抗,把他自己按在自己怀里,“你知道的,你只是不敢说。” 我为什么不敢说?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有什么是说不出的? 谢无尘垂下眸,细细密密吻过他的眉眼,其中珍重昭然。他捉着白知秋的手,贴在心口上,轻声询问:“这里疼吗?” 白知秋伊始以为他是问那些附身的怨煞会不会让他觉得疼,就要摇头。 确实是不疼的,灵魄终究不是人身,没有痛感,也没有那些负面感知。甚至连蛊咒都不是被他镇压而是被封印的,即便是疼,可能也没有太大感觉。 何况他早就习惯了。 可是心口被一直点着,让他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谢无尘这句话问的到底是什么。那一瞬间,心口的疼痛就再不由他控制,连带着身上过往留下的伤口,都山呼海啸似的痛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锥心蚀骨,痛得他几乎蜷起身。 白知秋动了动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知秋,告诉我,”谢无尘贴着他的耳朵,又问,“这里疼吗?” 疼,真的很疼。 他想这么说,但他不敢再将这一点委屈诉诸人间。他想说不疼,可他又怀疑自己下一瞬便会消失在这一夜的冷月里。 他没有人身了,落不了泪,也流不出血。那些疼痛藏在他记忆的最深处,像是埋于地底不见天日的幽魂,无论轮转过多少次,一旦见光,还是要魂飞魄散。 “你知道为什么会疼吗?”谢无尘声音里几乎带上了蛊惑,这么久以来,都是白知秋在主导他的感情,这是唯一一次,他将白知秋牢牢桎梏在了自己怀中,诱导着他,“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疼了。” 他一遍一遍重复:“知秋,说出来,说出来就不会疼了。” 白知秋无措抬头,他在谢无尘的声声询问中躬起了身,不住颤抖着,感觉心口要被什么撑炸一样。 谢无尘不说话,一次又一次抚摸着他的后颈。 胸口那种悲痛到不受控的情绪越来越多,高涨得几乎要将白知秋淹没。到最后,他终于再承受不住,喉中溢出一道呜咽的哭声。 他死抵着谢无尘的肩膀,手指痉挛地抓不住他的衣衫。 “我爱你,”白知秋哽咽着,“我爱你……” 仿佛幻境破碎,禁锢着他感情的所有一切,都在这一句话出口的瞬间,变成了阳光下飞舞的烟尘。他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下,好似变成了其中之一,浑身上下都是虚飘飘的。 谢无尘拥住他,终于绽开一个释然的笑。 他亲吻着他的眉眼,轻轻“嗯”了一声:“我也爱你。” “我独独是为你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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