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人。”“阿尔文”忽然说,使贺逐山从思考中惊醒,“不过,我并不知道在等谁。” “你要进来坐坐吗?”他摘下手套,立刻从园丁变作彬彬有礼的绅士,“要下雪了。” 天已灰暗,残阳只余一线,藏在厚厚云雾的那一边,光照昏沉得看不清“阿尔文”的脸。 他没有说谎,确实有一场大雪压山而来。 “不了,”贺逐山只是淡淡道,“我要走了。你叫什么?” 眼前的“阿尔文”多半只是一条程序——贺逐山想,谁编写了这条程序,又是谁把它放在这里,这些问题的答案远比眼前的“阿尔文”本身更重要。 他不想惊动程序,通过询问它的姓名来降低程序警醒的概率。 但“阿尔文”回答说:“1182。” 贺逐山猛然抬眼。 不知不觉,“阿尔文”已站在眼前。 “你好奇怪……”“阿尔文”用那双灰褐色的眼睛认真打量贺逐山,丝毫意识不到两人之间过分的亲近与暧昧,只像个孩子,专注于观察新鲜事物:“从来没有见过你,但又觉得你很熟悉。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我等的人是你吗?” 火球完全掉下去,天灰扑扑的。雪粒子飘起来,只剩一点余晖勾勒出“阿尔文”模糊的轮廓。 “你是谁?”“阿尔文”凑近他,茫然地闻贺逐山身上味道。他的呼吸落在贺逐山脖颈间,贺逐山的心不由一跳。 “你又是谁?”他克制住自己,冷漠反问。 那一瞬两人同时愣住。 夜风吹动鬓边软发,一黑一褐交织在一起——这一幕曾在哪里发生过,只是谁也不记得了。 “我是谁……不重要,”“阿尔文”回过神来,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贺逐山。他话音很轻,仿佛等待这一刻很久很久,平静地、专注地复述着:“我会永远在某个地方等你。” “送你一朵白玫瑰——” 他从贺逐山手里抽出那支花,仔细摘去茎上小刺,撩开碎发,将花别在贺逐山耳边。 那一刻,漫山遍野再次生长出千万朵白玫瑰,如同一片又一片弯弯新月,徐徐绽放,反射出水一般的清冷银光。 但与此同时,一切画面,包括“阿尔文”,都在这一瞬向后飞退而去。它们变作星子,破碎般消散一空—— 贺逐山猛睁开眼。 现实世界中,阿尔文启用了外部程序,强行断开连接,使贺逐山从废土世界下线。 贺逐山第一反应是抓住他的手:“你刚刚……” 阿尔文一脸茫然,歪了歪头,用眼神比出一个“?”。 “……没什么。”贺逐山一顿,坐起来,“下线太急了,有点恍惚。” 不知为何,他不想让阿尔文知道那道程序的存在,起码现在不行——他决意将这件事按下不表,留待之后自己一个人慢慢查探。 阿尔文没有生疑,贴过来坏笑着亲了亲他的右颊:“可能累到了,今晚早点睡。” 贺逐山听懂了,用力揪他的耳朵:“……我累到还不是因为你?!” 秩序官笑而不语,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又低头在人唇上爱不释手地啄了好几下,这才放贺逐山起身。 贺逐山被他亲得面红耳赤,赶紧从登陆舱里逃出来,弯腰抱起乔伊:“有什么事吗?急着拔我下线。” “有一个未知信号源,在线上,一直给你‘Error’这个账号发消息,但你好像收不到。” 收不到只说明刚刚贺逐山确实不在废土世界的服务区——那个“阿尔文”不属于废土世界。 “是吗?”贺逐山不动声色,随口问,“什么信号?谁发的?” “不知道。但对方只重复发一个单词。”阿尔文把虚拟屏幕抽过来,解码破译后的绿色字符在贺逐山眼前闪烁—— “EDEN”。这是那人发的讯息,伊甸。 加密语序是机械师惯用的私人密钥。 作者有话说: 玫瑰花和树指路第22章 。机械师,希望还有人记得他( ◎机械师与CAT的倒霉旅行◎ 机械师最后的记忆是那冲天而起的水柱。 地下深处发生巨大爆炸, 水瞬间沸腾,岩浆一般不安涌动。紧接着,巨力撕碎船板,大火熊熊燃烧, 控制室被海水灌满, 所有仪器同时发出警报。 他们被袭击了, 这是机械师唯一的念头。 但第二次、第三次爆炸接连而至, 机械师后来知道, 那一天提坦全市海域都发生了多起原因不明的剧烈地震, 亚特兰蒂斯亦在“地震”中永沉海底——这不是意外,有人出卖了伊甸坐标。 “咕嘟嘟……咕嘟嘟……”海水吞天沃日,最后的紧急备用灯亦已熄灭,机械师觉得胸腔被压得喘不过气。他听见挣扎的声响, 小野寺遥正在向海底沉落。 “Ghost……”她喃喃, “接应……” 但他们再没法接应Ghost和法官。 剩余的义体机械电力下降到3%,机械师马上就会变成一团废铜烂铁。他奋力挣扎起来,终于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瞬间, 成功拽住小野寺遥手腕。女孩被他拉到怀里, “咔哒”一声, 他掰开她身后的脑机接口。 “数据正在传输……” “数据传输完毕……” 机械师的义体系统在那一刻停止工作, 世界安静下来。 …… 机械师再睁开眼时, 发现自己变成了“影子”。 说是影子,其实也不算——更像一个绿色的幽灵, 在黑暗空间里飘来飘去——没有腿, 或者说小腿末端变成了两条逐渐消失的、由绿色字符构成的小尾巴…… 哦, 我变成了数据体。机械师恍然大悟——他成功了, 他将自己和小野寺遥上传到了线上网络。 小野寺遥知道后, 应该会气得跳脚吧?机械师想,没人能想到,他曾瞒着所有人,将自己和小野寺遥的脑内记忆备份成了两大盘意识数据——他喜欢遥,但他宁愿将这份感情藏在内心深处——谁让她的异能是计算呢?她本来就是一台计算机大脑,和他天生一对…… 可是遥呢?机械师茫然地飘来飘去。 这里没有遥,这里只有他自己。 机械师不知自己在这片寂静的网络之海游荡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像机器人瓦利,正在被遗忘的蓝色星球上清点那些没人要的垃圾——数据风暴经常袭击这片空间,成堆废弃信息如山如雪地掉下来——有时是一团压缩包。机械师满怀期待地打开,可往往是不知哪个宅男随手丢弃的低俗三级片;有时则是一长串首尾相接的聊天记录,机械师跑上几千米,把所有记录整整齐齐叠在一起—— 哇,然后他发出感叹,人类的时间和感情真的好不值钱。 再多的记忆,再多的陪伴,不要的时候,只需轻轻点下删除键,就能把一段岁月变成废纸,任凭它们流浪到荒无人烟的网络垃圾站去。 机械师一边捡垃圾,一边寻找小野寺遥,一边发求救信号,一边努力绘制这块未知网络空间的代码版地图——或许某一天,再回到伊甸,这些数据能派上巨大用场。不过,机械师逐渐发现,这片空间广阔得几乎没有止境—— 有一天,机械师坐在数据山上,一颗透明圆球“骨碌碌”滚到脚边。 “……CAT?”机械师面露迟疑。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闻言,那圆球立刻“嘭”地弹跳起来,一张大脸“啪”地贴上表面,十分狰狞地对机械师比比划划。 ——确实是CAT,CAT被这颗圆球困住了。某种封条似的薄片正在圆球内飞速跑动,好像想要彻底封上小熊猫的嘴。 机械师掏出握钳,三下两下拆开圆球,CAT立刻跳出来,连滚带爬地“呸呸”两声:“妈的龟/儿,没把老子憋死!我真是个霉坨坨,那路四米宽,也被它逮到!” “这是什么?”机械师耐心听着,好奇地问。 “啊,好像是个清除程序——遥设置过安全锁,一旦系统意外关闭,我就会被上传到云端等待重新下载,”CAT发完脾气,讲回普通话,“但是云端也崩溃了,我就被丢了出来,丢到这个地方——这里的这种清除程序专门清除我们这样的外来者。就是外来程序。” “这是哪里?” “不知道。只能说这是网络空间的一部分——网络空间很大,永远有你没去过的服务器。这里嘛……像是一片私人领地。它有自己的规则,清除程序就负责清除那些不守规则的家伙。”CAT解释道,“这里大得没有边界,我一进来就被清除程序逮住,一直跟着它跑,跑了很远很远,却没有看见一个人……这不对劲。” “这里更像一个暂存地,更大的世界在外面。” 它说完这句话,像是想起什么,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遗憾姿态:“哦,对耶,太遗憾了,我的小机械师——现在你和我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程序啦!” 它把尾巴高高翘起,上下左右前后摇动,显然幸灾乐祸到了极点。 “算啦,我本来就和机器没什么差别。”机械师失笑,并不为CAT的调戏感到恼火,毕竟本来他就浑身都是义体,“比较倒霉的是遥,不仅变成程序……我确信我把她成功上传到了这里,但我没找到她。” “Ghost呢?法官呢?他们还活着吗?” “不知道。”机械师说,“一个一个来,我们先去找遥。” 于是一人一小熊猫开始在网络空间流浪,一边寻找出路,一边寻找小野寺遥。他们追逐数据风暴,在风暴过后的满地狼藉上寻找废弃程序,拆出零件,造出一辆摇摇晃晃、四处漏风的巡航车——虽然随时都会报废,但起码可以躲避清除程序的骚扰,以及风暴袭击。 而CAT一直在尝试联系另一个CAT——当时,Ghost执意潜入苹果园区的地下基地,小野寺遥压缩打包了一个话痨版CAT塞进他的通讯器——于是现在,世界上有两个拥有不同数据记忆的人工智能小熊猫。 “没有回应,那只熊猫大概率是个聋子。”CAT不无遗憾地说。 “也没有遥。”机械师点头,在地图上标记下最后一个坐标,“我想,遥不在这里……是时候出去了,我们得离开这个地方。” 于是他们开始向空间边缘进发——这片空间太大了,迷失方向几乎是家常便饭。历经数天,也许数周,他们终于看到了光—— 光来自一面看不到尽头的墙。是一座高墙,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坚不可摧,坐落在云雾之中,誓死捍卫墙那边的每一寸领土。墙附近天气不好,常年盘踞着成团数据风暴,他们艰难穿越风暴、最终来到墙角时,那辆巡航车已然濒临报废。 “喂——有人吗——”CAT从机械师肩头跳下,一滚一滚地爬到墙根,卷起尾巴,用力“砰砰”敲墙。 没有回答,只有CAT的声波顺着墙面永无止尽地向远处奔去:“喂……有人吗……有人吗……人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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