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更像旧世界。”Asa忽然说。他侧过身, 方便元白更轻松地观察一切。“‘旧世界’……听起来有点奇怪。你可以理解为……嗯, 一个只活在人类记忆中的世界。” 绿灯亮了,他们随人流通过横道, 又在第二个十字路口拐弯。市中心坐落着一条商业街, 两侧店铺都被气球、彩片和成串盛放的小雏菊装点。店铺的木门上大多挂着圣诞花圈, 一开一合, 发出“叮当”的铜铃响。Asa绕过热情的小丑人偶, 在一家名叫“Stay here”的咖啡馆门前停下。 他为元白推开门,两人在角落入座,一吸鼻子,感觉身体要被面包的烘焙香气捧得飘飞上天。 “‘旧世界’……唔,就是核战争以前的那个世界。”Asa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朝元白眨了眨眼,仿佛有“叮”的一声响,庞大的信息流在瞬间涌入元白脑海。 ——元白知道什么是旧世界。他曾在电子书和科普视频里听说过人类曾经故乡的模样。但他不知道,旧世界正是反世界的建构模型——反世界的创造者们似乎偏爱那个古典时代,搜集了各种有关旧世界的遗留资料,一点一点,搭积木似的,建造出了这座巨大城市的钢筋水泥。 之后,他们收集玩家的精神活动,检索其中有关“生活需求”的人类行为逻辑,将这些逻辑改写为程序,变作皮肉,搭建在模型世界的筋骨之上——于是,在这里,“反世界”尚未发展出提坦的科技水平,停留在20或21世纪,使人们回归至数百年前的某种生活。 “也有一些很‘提坦’的地方啦,”Asa补充道,“比如我上线的那个酒吧。那里像是某个‘适应区’,专门用于稳定刚从提坦进入废土世界、又从废土世界进入反世界的新意识体。不过很快,那些意识体就会收到指令,离开‘适应区’,在反世界的某个角落住下来,永远‘扮演’某个角色。” “为什么是旧世界?”而不是提坦? “谁知道。”Asa笑,“也许他们也不喜欢提坦,或者……人类总是念旧的。” “等等等等,不对……”元白反应过来,陷入震惊,“这些信息是怎么进入我脑海的?就……你眨了眨眼?就传过来了?” “唔……有时可以这么做,”Asa神神秘秘,“不过这是规则以外的规则,我会慢慢教你……如果有机会的话。” 午后正适合闲谈小憩,挤满咖啡馆的除了客人只有阳光。隔壁桌坐着两名女士,明艳动人,似乎是一对早早约好要一齐出门享受美好秋日的挚友,其中一人在说俏皮话,另一人则闻言大笑,然而乐极生悲,她不慎打翻身前咖啡,清脆一声,瓷杯在地上碎成数片,裙摆也溅上了几滴咖啡“泥点”。 女人手忙脚乱,元白下意识伸手去帮。 但他被Asa一把拉住。 “规则一,”Asa低声警告:“不要试图改变任何事。尤其是那些正在发生的、看似微小的、却总能煽动巨大蝴蝶效应的事。” 元白忽然发现,就在他伸手一瞬,周围所有人的动作亦同步凝固,咖啡馆内陷入某种诡异的寂静,他们仿佛同时僵硬地扭动脖颈向他望来——直到元白坐回原位,假装无事发生,那寂静才烟消云散,人们又若无其事地投入到热烈的交谈之中。 “能煽动……蝴蝶效应的?” Asa笑而不语,把玩桌上的那枝黄玫瑰。 便见一名服务生匆匆走来,快速替女人收捡地上锋利的碎瓷片,并递上一张纸巾。 “您没事吧?”元白听见他说。 “没事没事,不好意思,打碎了你们一个杯子……” “没关系的,您不必紧张。需要再来一杯咖啡吗?我们可以为您重新制作。” “真的吗?太感谢了,我想要一杯一模一样的……桂花糖浆味道很好。” “好的,一杯桂花乌龙拿铁。这是我的名字,有事可以随时找我。” 服务生便端来一杯新的咖啡。离开前,女人在柜台处索要了他的联系方式。他们隔着玻璃窗挥手告别,脸上同时浮出羞怯的笑。 “不出意外,接下来,他们会聊短信,打电话,陷入互道晚安的暧昧,然后一起看电影、吃饭、压马路,变成男女朋友,走入婚姻殿堂,最后孕育一个只会惹麻烦的爱情结晶……”Asa笑着歪了歪头。 “这就是你说的蝴蝶效应。” “嗯。蝴蝶效应。” “程序早已编写好每个‘人’的命运,如果你干扰它,使它出错,哪怕只是一个数字,一切都会陷入瘫痪——因为程序跑不下去了。所以除非迫不得已,不要参与。”Asa说。 元白点头应好,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那规则二呢?” “规则二,”Asa想了想,“不要引起注意。” “引起注意也是改变‘命运’的一种方式——程序里本没有你,现在因为你凭空多了一行代码,当然也不行。所以尽量避免和‘他们’接触、说话,甚至对视……” “规则三,降低信息流动。” “信息流动?” “是的。信息流动永远是双向的,而我要求你降低,或者说尽可能回避的,不仅仅是要求你不轻易向其他人传递信息——有时我们被迫这么做,比如唤醒一些已经具备‘觉醒’基础的意识体——而我说的,更多是在指接受信息。” “永远记住,”Asa指了指大脑,“在这里,你是意识体而非意识,你只拥有程序而不是灵魂。你的一切,不管是你的身体、你的衣服、鞋子、钱包或者手里的食物,甚至你脑海里的所有想法……这些都是数据,是代码,是能被系统检测到的。也就是说,你看到的反世界越多,你阅读的广告、招牌、或者菜单上的文字越多,你注意到的‘人’越多,你获取的信息就越多,在你这个‘文件夹’里的数据就越多,那么系统就越容易注意到你的存在。这就是接受信息,‘被动’地接受信息……所以记住,尽可能最大程度减少信息流动——” “也就是让更少的人看到你、更少的画面进入你的眼睛、更少的声音钻入你的耳朵……反之亦然。” 元白皱眉:“那也就是说,上线的时间越久,被发现的概率也就越高,因为我们的信息流动在逐渐积累。这也是为什么昨天晚上,我们遭到‘西装人’袭击的间隔越来越短。” “没错,你很聪明,”Asa打了个响指,“这意味着我们永远无法彻底逃脱系统的追捕——你可以把其它意识体看作眼睛,看作系统的监控探头——上线时间越久,它就能从越多‘人’反馈的信息中越快地锁定你。所以这引出了规则四——永远不要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超过30分钟。” “这就是所有规则吗?” “不,还有第五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Asa放下那朵黄玫瑰花。 “规则五——如果以上四条规则都已失效,你已被系统锁定为非法入侵程序——那么,请立刻找到离你最近的安全屋,立刻,不要犹豫,躲进去,关门,然后等待转移。” Asa起身,墙上的时钟恰巧指向下午四点。 “安全屋?”元白仰头,望向Asa。 “来吧。”Asa朝元白伸手,他的身影被柔和阳光拢得模糊不清。 两人一前一后挤过数张小咖啡桌,沿着面包柜走向洗手间。Asa在女洗手间前转了弯,又在“员工专用”门前停下。 周围无人,他屈指轻敲房门三响,将老铜把手向左扭两次,又向右四次。“嘎吱嘎吱”的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快,逐渐变作有序的齿轮转动之声。声音消失的瞬间,Asa推开门,拽着元白手臂将他一把拉进去——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吧
第97章 长夜(5) 门后是一片无垠的虚无。 说虚无并不准确, 元白想,因为宇宙并不虚无。 ——站在安全屋中央,就像身处浩瀚宇宙某处。点墨般的漆黑无限延伸,看不到尽头, 空间概念不复存在, 在这里, 任何人都将只是一颗漂浮在银河星云里的渺小尘埃。 “作为数据, 意识体, 你可以把自己看作一个二维存在。“Asa走到元白身边, 远处开始出现点点银光,那些微弱的流星般的光芒照亮了Asa的眼睛,“但安全屋,它是数据的暂存点, 是转换站, 是你唯一有希望脱离反世界、回到真实世界的地方,它更像一个高维存在,是被放置在这里的救生艇。” “是你们创建了安全屋?” Asa难得陷入沉默。 “不, White。不是的。”片刻后, 他低声道, “谁创建了安全屋, 没有人知道。从反世界诞生之始, 它便存在,甚至似乎在反世界诞生之前, 它就已经在这里停留。总有旧的安全屋被系统发现、删除, 但也总有新的安全屋出现, 它们无法被赶尽杀绝。” “也许它来自于我们自己。”Asa说, “安全屋, 来自于我们的意识,我们内心深处的……最深处的记忆。” “流星”自远方奔袭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终于,仿佛能听见“轰”的一声响,小行星雨如潮水抵达,千军万马一般穿透元白。那些光芒像水晶似的剔透,又仿佛最细最锋利的线,掀起狂风,毫不留恋向更远处飞射去。元白置身其中才发现,“光点”并不是他以为的光点,而是一幕又一幕记忆的切片,它们像一张张洇在浓雾中的、会动的智能相片,散发着模糊而濛濛的光。 终于,“行星雨”稳定下来,一幕幕记忆凝固在空中。它们像文件一样被分门别类,被整齐地收纳在空间内的某个特定位置,然后被贴上标签。 “上来。”Asa说。 巨大的记忆空间中留出一道走廊,走廊上停着辆透明的穿梭车。说是车,更像一节小小的车厢。它带着两人向前移动,速度越来越快,把一切都抛到脑后。 “我们去哪?” “我也不知道。这是转换车,它会随机停在某处,把你放到另一个安全屋里。” “安全屋是相通的?这是你说的转移。” “转移的一种。不,不完全相通,更像……黑洞?不,虫洞。” 元白迷迷糊糊地点头,并没完全听懂。 他们在这穿梭中相互沉默,一时间只余光影闪烁。那些画面不断映入元白的眼睛,他看到自己,但那些记忆只让他觉得陌生。 忽然,其中一帧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显然是在提坦,提坦的某个夜晚,暴雨瓢泼,天阴如死。在那狂风骤雨之中,浓雾弥漫,一点一点吃掉路边霓虹灯招牌,一点一点吞噬那个世界的最后一点光明与希望。只有雨珠反射着一点微光,这微光使元白看见一个背影,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怀里抱着什么人,正跪坐在滚滚咆哮的、快要淹没街道的海水中。 另一个高挑的影子站在旁边,白发被狂风撩起,四处纷飞,凌乱而无力。
184 首页 上一页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