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顿了顿,又低下去:“那我就放心了。” 江练这才松了口气,方才那一问,两人竟然都迟疑了! 得到了答案,沈钰便继续专心致志地研究着那把佛杖,书童小心地把轮椅推回书桌后,便行礼带着他们往院子走去,桂花树下埋了厚厚的雪,翻开一看,果然早已空无一物,两人心里早有准备,也不觉灰心丧意。 书童又将他们引至门外,躬身送行。 金陵正月飘雪,与十月的梁州截然不同。 那日他言:要瞒便瞒到底。 时至今日,他仍然不会收回那句话,但问题是,当真瞒得住吗? 方才那句甚好是情急之下的脱口而出,说出口又觉心里沉闷。 可他想来想去,又不觉得这事能怪到谁的身上,死去的沈梦是在追查凶手时被薛仁所杀,而后者已死,阿佩不忍于晏伤心,方才假扮于夫人,于大人更是无辜,从头到尾都被瞒在鼓中。 但要说有错,也不是全然清白,阿佩剥下沈梦的面皮,顶替了她的身份,于晏分不出朝夕相处的爱人,两人付出的代价就是前者永远不得以真面目示人,后者永远活在虚假的黄粱一梦里。 是了,若说悲,这件事里最悲的应当是沈钰。 江练思及至此,落在雪上的步子也不由自主地沉重了起来。 两人步过石桥,几日前,他们也曾经过这里,同景不同情,心境竟是大相径庭。 到底应该给他一个虚假的希望,还是告诉他真相,让他自己做决定?他思绪万千,拿不定主意,脚下步子慢了几分,云澹容停下来等他。 江练心乱如麻,他有好多话想问,好多话想说,可真说出口了,就只有又轻又短的一声。 “师尊……” 云澹容知晓他想说什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若是你,你会作何反应?” 爱人被他人杀死,你不知情,有人为了讨你欢心,假扮成你的爱人,你会接受吗? 方才沈钰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是内心也有疑虑,只是面上不露辞色。 他伫立于桥头,身姿挺拔,面色沉着冷静,不慌不忙,和往常无异,江练也平静下来了,想了会儿,只道:“必然会生气。” “气她骗了你?” “或许有一些,更多的是觉得,为什么不以本来的面容来面对我,怎么对自己那么没有信心?对我来说,我宁愿要一个新朋友,也不想要一个旧爱人,长痛不如短痛吧。” 江练一边慢慢思考一边斟酌着道:“但于大人是怎么想的,我并不知晓,沈公子是如何想的,我也不晓得,这种事情没有万一也没有如果,知道便是知道,不知道便是不知道。” 云澹容道:“君子可欺不可罔。” “是,”思路愈发清晰,江练不假思索道,“但他自己有没有猜到是他的事情,说不说是我的事情,不能因为他猜到了,就掩盖掉我欺瞒的事实。”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秦淮两岸的灯火重新亮起,映照在江练沉思的侧脸上。 云澹容静静地站着,注视江练。 “你已经有决定了。” 暖阁内,有人时而沉吟,时而提笔。 书童心不在焉地研着墨,时不时偷偷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那人不曾抬头,“阿与,去取书,左架上,自上而下第二排,自左而右第七本。” 书童放下手中的墨锭,依言去取,那是本礼记。 那人继续道:“页二十八。” 书童翻开,那一页是《曲礼上》。 那人道:“第七行。” 第七行…… 阿与顺着他的话一路看下来,忽然一停,他瘪了下嘴,把书一合,埋怨道:“公子,您早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轮椅上的人但笑不语。 瞧他如此,书童扁了下嘴,又疑惑道:“可您分明一直在专心绘图,怎么知道我有话想说呢?” 沈钰道:“食指第二关节处,你瞧瞧,是不是有墨痕?” 书童闻言低头一看,呀了一声,连忙放下书。 “千夫诺诺,不如一士谔谔,既然有话想说,为何犹豫?” 阿与眼珠转了圈,口齿伶俐道:“公子曾言,君子不言人后。” “难为你还记得,”沈钰失笑,他沉吟片刻,又道,“智者慎言,择时而言,不言即是而喻,也罢,我也许久不曾与梦儿见过面了,阿与,替我备马车,半月后,我且亲自去一趟。” 他话毕,窗外又闻折竹声,禁不住望向外望去,那截折断的竹枝早已被落下来的玉尘悄无声息地埋没了。 院中氛氲萧索,雪气蔼蔼浮浮。 满目皆白。 第三十三章 半月之期还未到,两人便干脆在金陵城中住下了,虽是同一座城,但时过境迁,与记忆里的情景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 “这里以前是棵梧桐树,”云澹容回忆道,“高有百尺,枝干粗壮,其叶葳蕤,我贪玩,不愿意读书,就溜出去,悄悄躲在树上,甚至挖了个洞用来藏东西。” 江练津津有味地听他讲故事。 既然他想听,云澹容就继续道:“夫子来寻我,半天找不到人影,我本想待他走后再下去的,结果突然脚一滑,直直摔下去。” “夫子听见动静,抬头就看见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从天而降,大惊失色,慌忙来接,结果我倒没出什么事,夫子在床上躺了三月,我娘气得差点打断我腿,押着我去给夫子赔礼道歉。” “是我连累了夫子,我自然心甘情愿去道歉,夫子倒是不在意,只道这孩子活泼好动,是块练武的好料。” “他多半只是随口一说,但这话我听进去了,就弃笔去学了剑。” 江练真心实意道:“可师尊分明博学多闻,文武双全。” “山中无甲子,岁寒不知年,”云澹容道,“不知不觉间就把当年没看完的书全看完了。” 江练已经很擅长从他师尊一本正经的话里抓重点了——总之就是闲得无聊呗。 那棵梧桐树的地方此时已经变成了茶馆,“那日没喝到雨花茶,不如今日补上?” “好,”云澹容欣然点头。 话语间,两人已经步入了茶馆,这会儿刚过午时没多久,空位还多,两人要了壶雨花,江练悄悄瞄了眼,和在于府里那会儿一样,云澹容喝茶的动作慢条斯理,手指摆放也有讲究,瞧着就赏心悦目,那杯子不过粗糙之物,硬生生被捧出一种价值不菲的感觉。 他猜测他师尊未修仙前必然是大户人家出身。 “师尊是不是精通音律?”江练问道,“我记得我有一次来寻师尊出关时,也瞧见师尊在后山上抚琴。” 他午后总会独自在竹林里练一段时间的剑,那天也是如此,山上与往常无异,风声、叶声……剑尖停顿,江练抬眸望向来处,泠泠的琴声还在继续,他知晓是师尊出关了,斟酌片刻,总觉得自己该去打个招呼,便收了招往后山走去。 那时候,云澹容就坐在寒潭边,垂首敛容,膝上放着琴,有落梅飘零,在空中兜兜转转,最终跌落在他衣袖上,不曾被风卷去。 可他也只见师尊弹过那一次琴而已。 云澹容放下杯子,想了想:“那是师祖留下来的弦月琴,宝珠蒙尘未免可惜,我偶尔会取出来小弹片刻。” 他又道:“我于琴之道也算不得精通,但若你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江练应了好,他倒也不是喜好琴,但师尊愿意教他,他总想着多学一点。 正聊着,外头走进来两位女子,左边那女子一头短发,风尘仆仆,身后背着把刀,飒然而立,瞧着很是眼熟。 江练意外地咦了一声,那女子听见声音,眼尖地看见他们,神色一振,“哎——江公子!云公子!” 声音清脆,正是之前分别的顾飒。 她身边还有一位女子,神色略显局促,她穿着浅黄湘裙,外罩斗篷,未施粉黛,裙边有褶皱和灰尘印,一看就是舟车劳顿,虽然打扮简单,没有首饰,乌发间也无甚装饰,但美人在骨不在皮,怎么看都是一位大家闺秀。 他唤小二加两个杯子,杯子拿来时,两人也正好到眼前,女子有些拘谨,含着下巴,很轻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显然是不习惯和陌生男子交谈,顾飒和他们比较熟,拉着她坐下。 她多半就是那抢亲的女主角了。 江练替她们俩倒了茶:“好久不见。” “多谢,”顾飒大大方方端起杯子,她显然是渴了,再搁下时,杯里就只剩浅浅一个底,她擦擦嘴,想起什么,偏头努了下嘴,“对了,这位是……” 慢着!江练意识到她要说什么,连忙想着打岔:“那……” 可惜慢了一拍——顾女侠心直口快,已经一口气说完了:“余幼琴。” 江练:“……” 这位顾女侠可能是走江湖走习惯了,不拘小节,但这种大家闺秀的闺名其实是不太好告诉陌生男性的。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那位女子霎时间双颊飞红,脸蛋快烧起来了,满脸写着欲哭无泪,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只好手上着急地小幅度拉了一下她。 顾飒莫名其妙地看回去,也不知道她到底从那女子的眼里看出了个什么东西,突然恍然大悟,很贴心地递过去一杯茶,“渴了吧?” 余幼琴:“……” 她有点尴尬,还是小心地接过去,声音仿佛蚊子叫般地说了声:“谢谢……” 江练当做没听见也没看见,眼观鼻鼻观心,换了个话题:“那怎么来了金陵?不回去找你师兄吗?” “这个呀,”顾飒爽快道,“帮她来寻亲的。” 见提到自己,正低着头小口抿着茶的余幼琴连忙放下杯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轻声细语道,“有熟人在此。” 既然主动前来投奔的,关系应该是还不错,金陵又是富庶之地,出不了什么问题。 没想到,短短几个时辰后,又遇见那两位姑娘正在和一处宅子大眼瞪小眼。 顾飒迷茫:“当真是这里?” 余姑娘面色比她更迷茫:“应该没错啊……” 江练闻言一看。 好嘛!那门破破烂烂地挂着,墙头缺了一块,碎成好几瓣的砖头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显然人去楼空已多时,整个宅子最有生命力的是围墙里头的常春藤,已经爬到外面来了,绿油油的一片。 云澹容蹙了下眉。 “那怎么会……”江练脱口而出,忽然想起什么,欲言又止,半晌,他清了清嗓,委婉道,“那个吧……余姑娘,您上一次知晓您亲人住在这里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余幼琴回想了下,声音轻轻的,不确定道:“如果是亲眼所见,应该……有十二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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