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尘夜皱着眉头打量着眼前这位大英雄。 豆丁点大, 圆滚滚没有腰身;团团的脸蛋上是圆溜溜的眼睛;嘴边不知在哪里沾了什么果子的汁水;衣裳被树杈挂扯了好几处…… 这算哪门子的大英雄? 他帮大英雄拍着衣裳上的草屑, 学着对方一开始的问话:“你是谁?我也没见过你。” 女童低头在草丛里找出两只小野果,放在鼻端闻了闻生熟, 在破旧的衣襟上擦净, 递给他一只, 自己啃着另一只,含糊道:“我叫顾朝年,是皇子。” 顾尘夜嗤笑一声:“你就编吧。” 分明是位小宫仆。 顾朝年并不因他的讥笑而气恼。 他在宫里遇到的前八个小哥哥都不信他是太子,这第九个也就无所谓了。 顾尘夜看了对方半晌:“你几岁了?” 顾朝年伸出八根手指,觉着太过孩子气,又将手负在身后,抬头挺胸道:“八岁,整八岁,是大人了!” 顾尘夜扑哧一笑,顾朝年反过来讥笑他:“我在树上看着你一路从太后娘娘殿前晕乎到了这里,连道都认不出,还是大人?!” 顾尘夜挑眉:“我哪里是晕晕乎乎过来?我是专程过来的。” 顾朝年指了指冷宫,吃惊道:“你是专程来这里,寻我玩耍的?” 他一步跳上去搂着顾尘夜颈子:“哥哥真好,他们都不愿意同我玩,只有你愿意。” 顾尘夜已经到了会害羞的年纪,正要挣脱开他的魔爪,顾朝年毫不矜持的在他脸上吧嗒一口。 在顾尘夜还没反应过来时,顾朝年已松开他的颈子跳下地,顺带的就牵上顾尘夜的手,避开宫人和内侍,将各宫殿里都住的是什么人一一讲给他听。 顾尘夜听着听着,就忘了对方轻薄他的事,等到站在太后宫殿不远的大树背后,顾朝年往那宫门处指一指:“你阿娘就在那里头……”又竖着耳朵听了几息,一摊手:“你阿娘正哭哭呢。” 顾尘夜此时才想起来要去寻阿娘,松开小公主手走了两步,又转头看他,见他明亮的眼睛正噙着一汪泪默默看他,心里一软,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他身边。 顾朝年惊喜道:“哥哥你不走了?” 顾尘夜回头看看太后宫殿门。他跑了这许久,他阿娘是该着急了。 走是必须得走的。 顾尘夜的目光回到他圆团团的脸上,又移到他衣襟上的一处破洞处,心里一动,从颈子间取下他自小戴着的一只暗红色的玉葫芦,转而挂在了他的颈子上。 那葫芦的系绳长,垂下来,刚好遮住了他衣襟上那个小洞。 他指一指对方的脸颊,又指一指那红玉葫芦,涨红了脸,吭哧吭哧道:“你刚才亲我,我得为你负责,等你长大了,我就来娶你。” 顾朝年立刻高兴起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急切道:“男人也能和男人成亲啊,等你娶了我,我们就能日日玩耍吗?” 顾尘夜忽略了前半句话,想起他阿爹和阿娘就是夜以继日的在一起:“能的,等成亲了,就能天天玩耍的。” 顾朝年立刻跳起来,再在顾尘夜脸上吧嗒一口:“我四岁啦,离八岁就剩……” 顾朝年举着手指数了半天,兴高采烈报着数出来的数:“还剩一年就八岁啦!你明年快快来接我!” 顾尘夜心里一笑,从太后宫殿的殿门里走出来一位宫娥,瞧见藏在树背后的小人儿,立刻小跑上来,着急道:“小世子,王妃可为了你都急哭了呢!” 顾尘夜心下着急,忙忙跟着宫娥就往殿门处去。 行了一半却又想起,他还不知道他叫什么,便又停住脚步转头看。 葱郁宫道间,方才那树背后,同他许下了亲事的小公主连影子都瞧不见,仿似未曾出现过一般。 顾尘夜茫然的一摸颈子,原本一直挂在颈子上的红玉葫芦却是真真不见了,而手上的那颗野果却还捏在手里…… 顾朝年顺着树身子爬上宫墙,看着那位小哥哥进了宫殿,方伸着双臂平衡着身子,踩着墙头从一面宫墙窜到另一面宫墙,一直到了偏僻处的冷宫。 他骑在墙头探着脑袋往院里瞧,阿娘和方姑姑都在院里另一头做绣活。 他忙忙顺着墙根上的一棵树出溜溜下去,蹑手蹑脚的进了废殿。 他将将要往他房间里藏进去,他阿娘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起:“又在哪里疯去了?” 他转过头,瞧见他阿娘,四年前已打入冷宫的顾妃,正停了手中的绣活,肃着脸瞧他。 他忙狗腿子的窜过去,从他那脏兮兮的襦裙衣兜里掏出个纸包,讨好道:“我帮膳房的姑姑摘菜,姑姑奖了我一颗糖,阿娘吃。” 顾妃看得心里一酸,冷宫物资缺乏,这么大了还要穿宫仆的衣服,对他的苛责也就少了几分,只擦拭着他额上的汗,柔声道:“日后莫去膳房,我们年年不是奴婢。” 他忙点了点头,将糖块往顾氏怀里一塞,乖巧道:“阿娘我去练字。”迈着小短腿蹭蹭进了破旧的废殿。 他坐去桌案前,装模作样的拿了笔描了几个字,透过大开的窗户瞧见他阿娘同方姑姑又去忙手中的绣活,再没有关注到他,方丢下笔,从衣襟里拿出红葫芦,放在手中把玩。 他掰着手指再算了一遍八岁减四岁,这一回竟又算出一个三来。 他捧着面颊叹了口气,喃喃道:“也不知道那小哥哥究竟何时来接我……” 用过晌午饭,天色渐黑,他白日在外玩了一整日,早早就垂了脑袋打起了盹。 方姑姑抱着他,将他送到小床上,方回到院子,依然同顾氏两人加紧赶制着绣活,以期第二日就能托内侍带出宫去,好换几个银钱糊口。 不知过了多时,外间渐渐起来喧闹声,便是高高宫墙外也能瞧见冲天的火光。 方姑姑忙忙起身开了宫门,外出去打听消息。 未几,他急切冲回来,一把将宫门顶严实,胆战心惊同顾妃道:“主子,皇后逼得内侍们□□,冲击了宫门,已有人往宫外逃出去了!” 顾氏一惊,在方姑姑的劝阻下,用力拉开冷宫门,几步窜了出去。 等他回来时,只在宫院里呆站了半晌,立时就下了决定。 “收拾东西,趁乱逃宫!” — 大晏泰安十四年,冬,龚州。 鸡叫了没多久,日头将将升起,府衙赁来安置前线伤兵的小院已经空空荡荡。 重伤初愈的伤兵们陆续重赴战场,走的差不离。 留下来为数不多的几个,除了昨日新到的两三个伤兵,便是一两个管事的武将。 初冬才将至,天气就冷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 府衙雇来的李郎中打着哆嗦、踮着脚尖一路快步到诊病室门口,转头看见隔壁房门外,随风飞扬的门帘下露出的一双白底皂靴,心里一笑,向藏在门帘后的人悄声道: “小师弟,一大早藏在这,准备抢女人?” 灰扑扑的棉门帘后面,倏地钻出个脑袋。 男装打扮的顾朝年瞪圆了眼睛,亮了亮手指间夹着的一根银针,呲牙咧嘴低声骂着:“烧你的姜汤去!” 接了他师兄班、看顾伤患熬了一个整夜的少年,脸上没有一丝儿疲惫神色,唯有的是捉弄人即将得手的期待和兴奋。 李郎中耸了耸肩,推开诊病室,起了灶火,往大铁锅里倒满水,开始烧火。 未几,顾朝年跟着进来,寻出老姜,一边削皮,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外间的动静。 半晌,外间传来吱呀的开门声,他立时停了手中动作,心里数了三个数。 三。 二。 一。 但听一声闷响,紧接着便传来杀猪般的嚎叫:“哎哟~~谁把水泼门口啦~~” 顾朝年心里一乐,正要缩去门口细瞧,他师兄已经快步要往外跑。 他一把拉住他,悄声威胁道:“那色胚乱摸我,你若敢救他,莫怪我向师傅告你!” 他一愣,狐疑的瞟他一眼:“告我什么?我老老实实一郎中。” 他向他一扬下巴,狡黠道:“告你和王家小寡妇有一腿。” 他倏地一惊,威胁道:“你敢搅了我的好事,我就……” 他梗着颈子看着他:“怎地,想打我?不想要你那王寡妇了?” 门外的呼痛声越加汹涌,还加上了叱骂声:“郎中呢?都死绝了啊!” 他忙一叠声的喊道:“来了来了来了……”急急出去了。 顾朝年生怕他这师兄犯了好人病,缀在他身后跟了出去。 如他所愿,一间土坯房门槛边的厚厚冰面上,摔的七荤八素的武将正哎哟连天,呲牙咧嘴的乱喊。 李郎中忙忙上前,使力要将这武将扶起来。 只一动,武将的嘶吼声就更大了些。 李郎中一个人扶不起这武将,只得向顾朝年投过来求助的目光。 顾朝年一瞪眼珠子,暗骂他师兄不分亲疏,转眼瞧着武将笑嘻嘻道:“哥哥,我瞧着,你坐不起身,这是摔伤了尾巴骨啦!” 武将偏头一看李郎中,见李郎中也点了头,忙忙忍痛问道:“可严重?” 顾朝年装出个感同身受的模样,呲牙咧嘴道:“若哥哥你已娶妻生子,便不严重。若还没,啧啧……” 他一摊手:“你就要对不起你家祖宗咯!” 那武将顿时哭嚎的嘶声裂肺,中途方想起来,流着眼泪珠儿同他道:“顾兄弟,那你家里有没有姐妹……” 顾朝年一步跳开老远,摇着头叹道:“你这都要生不出娃儿了,谁看的上你啊,莫做白日梦啦!” 他起身回了诊病室,背上药箱出来,看也不看那倒在冰面上爬不起身的武将和手忙脚乱的李郎中,慢悠悠的去了。 清晨的龚州铅云密布,不知何时就要迎来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正值民俗集市,街面上都是小商贩,急等着将手头上的货物卖出去,好换一些过年的银两。 人来人往中,街边上牵着马前行的几位便装官员便不那么引人注目。 已过五旬的龚州府府尹亲自牵马在前带路,一边留心着不踩踏到民众,一边同身畔的两员武将致歉道:“恰逢大集市,大街小巷都是人,无论从哪条路走,都快不了。” 走在他边上的一个中年武将摆手笑道:“不妨事,走一走,对我弟弟的伤势也是好的。” 他回头看着身畔面色有些苍白的青年,悄声问道:“顾尘夜,背伤若是痛的紧,便上马坐会,大哥帮你牵马。” 顾尘夜摇摇头,道:“我走一走,多认认道也是好的。” 顾流云想到自家小弟这不认道的毛病,嘴角一弯,转头又同府尹攀谈去了。 过了繁华处,到了一处酒肆前,府尹看到酒肆门口站着的同人讨价还价的顾朝年,忙忙停了脚,同顾流云道:“这处酒好,楚公子的伤势只怕要多用酒,先备着总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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