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陆柒怪莫怪样地做了一个揖。 宽松的上衣因为这个动作略下滑,延卮言有点不自然:“女孩子别毛毛糙糙的。” “知道了啦,大叔!”陆柒朝他做鬼脸,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瞥见肩膀上的浅色细肩带,脸色涨红,“流氓!” 延卮言无言,上上下下打量陆柒。 陆柒后退两步:“干……干吗?说你流氓你还真要做流氓啊?” 延卮言直视她的眼睛,直到陆柒都有些撑不住,然后极为认真地在她耳边道:“没什么好耍流氓的地方啊。”说完向店内走去。 陆柒目瞪口呆,气得皱了脸,盯着延卮言的背影,这算是调戏吧! 她恨恨捏拳:“浑蛋!” “嗬,两位第一次来吧?”老板穿着一身藏蓝色改良唐装。 “有包间吗?”延卮言问。 “包间在楼上,您跟我来。” 陆柒追上去:“去包间干吗,我觉得这下头环境挺好的!” 老板笑眯眯的,极有眼色地顺着陆柒的话,带着两人向里走,引至双人座前,将茶杯倒正过来。 陆柒先在延卮言对面落座。 “嗬,两位要吃点什么?” 延卮言拿起菜单点单,不时咨询老板几句。 “要不来一份我们店的招牌炸酱面?嗬,那可是民国年间传下来的老配方了……”老板三四十岁,看起来十分平易近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带个“嗬”字。 陆柒想:真是奇怪的口头禅。 “那小姑娘你要吃点什么?”店老板看过来,视线和陆柒撞上,陆柒赫然挠挠后脑勺,乱糟糟的短发在后脑勺支棱起来几根。 “和他一样就好!” 面很快就吃完,饭后提供一盅青梅酒。 “这是小店自酿的青梅酒,嗬,免费请两位,可以尝尝。”见两人吃完,店老板将小酒壶提上来。 浅色的酒液潺潺地顺着壶嘴淌进杯底,倒梯形的酒杯上烧着青梅的花样,倒也小巧别致。 延卮言先抿了一口,梅子的清香回味在舌尖上,酒的辛辣反而被带得有些酸甜,于是也没有阻止陆柒的动作。 “好喝!酸酸的跟果汁一样。”陆柒砸砸舌,赞道。 “嗬,那是,我们家酿酒的手艺和做面的手艺那可都是祖传的,少说也有百来年了,经得住客人们细品。”老板笑得眼睛都眯缝了。 陆柒又倒了一杯,悄悄靠近延卮言,犹犹豫豫地问:“你说,吃面送酒,真的不会亏本吗?”难怪做了一百来年还是一家小店。 延卮言端着酒杯的手一滞:“你当别人都和你一样傻啊……” 延卮言摩挲手里的酒杯,看了两眼店里的桌椅板凳,就连刚才的菜单,皆是仿民国年间的样式。 “酒香不怕巷子深。”延卮言在陆柒快要奓毛前说道。 “嗬,正是这个道理!” 陆柒扫了眼菜单,也不计较这个问题,转而有兴致地问:“老板你这店真开了一百年了啊?” “嗬,那可不,祖上传下来的,一开始也就是路边上赶集的面摊子,祖上攒了点钱就在港口边开了家小店,您二位看看这边,这可都是当时流传下来的老照片了。”店老板指着店里一面墙,墙上贴了满满的旧式黑白照。陆柒惊喜地凑过去,隔着防尘玻璃细细打量,许多照片都已经泛黄,甚至起了毛边。 戴着金丝眼镜、穿着旧式西装面部苟色的年轻人,着长衫、马褂的憨实男人,花枝招展眼唇而笑的太太小姐……在一张张黑白底色的照片上百花齐放。 “这些都是我爷爷的珍藏了。嗬,那会我真佩服他啊,只要上过一次门的客人下回他都能认出来,我小时候还听他讲过这些照片里头的客人……”店老板一只手覆在玻璃上,眼睛定定地盯着,摇首悠悠感叹。 三) 照片墙上有一张照片特别显眼,陆柒眼睛都挪不开。 “大叔。”陆柒喊了一声延卮言,视线却一直停在照片上。 “怎么了?”延卮言走过去,想将她在身后挥舞的胳膊压下去,却被她反手抓住。 陆柒抓着他的胳膊将慢吞吞的延卮言拖到身边:“你看这张照片真有意思。” 延卮言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过去,那是一张黑白的老式旧照,因为年岁久远,有些地方都开始发黄。 照片中的男女隔着桌,女人一身旧式素色连襟袄裙,梳着未出阁女子的双重髻,鬓发低垂斜插一支素质的珠花簪。 男人拾掇得非常利落,一身暗纹西装,扣子解开,露出里头的马甲。 “新旧两个时代的碰撞,真是不可思议的年代。”陆柒摸着下巴低喃。 延卮言垂首,意味深长地瞥了抱着自己胳膊的陆柒一眼。 陆柒恍然未觉,兀自冲他笑了一下:“他们看起来感情真好。”语气中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的确。 照片上,男人正给女人斟酒,嘴角挂着不羁的浅笑,风流无边,眼睛却眨也不眨地含笑望着女人,温柔缱绻。 女人坐在那儿,像一株初生于柔风细雨里的杨树,含蓄地提着手帕掩在嘴边,似乎是不好意思,含蓄里带着些大家闺秀的娇怯。 明明看起来像是两个时代,不同的衣着、思想、社会地位,就像是历史洪流中两条永不交界的平行线,但那眼角眉梢的互动分明像是在细细诉说着掩不住的情意。 “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真希望他们可以一辈子在一起……”陆柒低声说。 在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陆柒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脑海里也会出现一些奇怪的画面,就像是坐在飘摇的船只上,漂泊不定。 她好像能对照片里的那个女人感同身受一般,莫名地,她感觉自己眼前正盖着一块红绸,方方正正的小窗口透着外头刺眼的日光,视线下移,盖头的流苏随着清风微微卷动,水泻流光的红绸裙裾映入眼帘,逶迤的绣凤嫁衣不染尘埃,红得炙热,纤巧的手上抱着个暗色的八音盒…… 好熟悉的感觉…… 延卮言收回视线,眼中露出一点笑意,见她似在出神,弹了她的额头一下:“胡思乱想。” 陆柒被打断,回过神,抱着额头恼怒地看他:“这怎么是胡思乱想?相爱的人就应当在一起,哪怕阴阳相隔,心里想的也总会是下辈子的相守。” 延卮言一愣,近距离看,陆柒的眉眼称得上精致柔和,此刻,她浑身散发出一种哀怆又偏执的气息,而她在说“阴阳相隔”的那一瞬,延卮言在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与她平时的乐观截然相反的情绪——深沉而沧桑。 就像是历尽沧桑的大悲大切后会有的沉痛情绪。 “你……”等延卮言想仔细确认,那些诡异的情绪又消弭无踪。 “嗬,说起来,这其中还有段故事呢。”老板见他们起了争执,趁机打圆场。 陆柒马上被吸引过去:“哦?故事?我最喜欢听故事!老板说来听听啊。” 老板笑呵呵地摸了摸下巴:“我也是听我爷爷提起过,这照片上是杜家少爷和索家二小姐,杜少爷曾是店里的常客了。” 老板思忖片刻,招来一边的伙计,嘱咐他仔细看店,然后招呼两人在桌前坐下,大有好好说道的架势。 想来平时听老板讲述这段风流韵事的客人也不少,伙计从善如流地去了。 老板接着细细说了一场民国年间的天津卫,人人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 老板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地呷酒,似乎觉得青梅酒不够劲,叫来伙计倒来一杯烧刀子。 “后来呢?”陆柒追问。 店老板舀了温好的酒壶,悬着空灌了酒杯,飞溅的酒液洒了几分在延卮言的手背上,温热的,带着一丝灼人的气息…… “哎哟,不好意思啊……”店老板歉意地起身,从边上的纸篓里拿了张纸巾,大概是起得太急,身体不自觉晃了两晃,一个客人正好路过,顺手扶了一把。 老板眼神恍惚一瞬,道谢后,将纸巾递给延卮言:“真是对不住,擦擦吧。” “没关系。”延卮言抿了抿嘴角。 陆柒因为故事被打断不悦地瞪延卮言,延卮言却像没看见,突然问道:“那索二小姐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店老板垂眼,添了杯酒。 “死了?”陆柒睁圆了眼,“您刚不是说……” “是的。”店老板一改之前笑呵呵的表情,面上沉沉,“死了,在去往上海的路上在花轿里咽了气。” 正过来添酒的伙计闻言咻地抬头,骨碌碌的大眼珠子在桌上几人身上滚过一圈,欲言又止。 “怎么了?”店老板敲敲桌子,瞥他一眼,眼神凌厉暗含警告之色。 “没事,没事。”伙计心中一凛,心想:老板这是怎么了? 伙计挠挠头,提了酒壶往回走。延卮言听他路过身边时,小声嘟囔了一句:“老板平日说的不是这么回事啊,是不是醉了发酒疯呢,人都变了个……” 延卮言闻言,眉头微微蹙起。老板端坐在凳子上,无端有种不可言说的贵气,半张脸藏在昏暗的灯光里,晦涩难辨,在这逼仄小店里有说不出的诡异。 桌上其他人好似都没听见伙计的话,陆柒还兴致勃勃地攀在桌沿追问:“那杜少爷呢?他有没有发现?” 店老板头也没抬,手指搭在酒杯边缘慢慢摩挲,音色有些干哑:“杜家少爷那晚一掀盖头就发现新娘错了,当时就气急攻心,撕了龙凤喜帐,砸了合卺酒,红鸾花烛趁势将喜房烧了起来,丫鬟婆子急得大叫,后来人是救出来了,但是杜家东厢烧没了大半边,乱事平息下来,下人们才发现,杜少爷早已不知所终。” “啊?他去哪儿了?”陆柒心跟着悬起来,就好像亲眼瞧见了那一片红光映天,眼底光芒涌动。 “没人知道,就连见过他最后一面的大小姐也疯了,花着脸说胡话,然后就成了天津卫里的一桩悬案,只当杜家少爷死在火海里,烧成了灰烬。” “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延卮言不发一言,静默地在一边听着,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刘老板透着古怪,一个人的惯性动作是不会骗人的,自从刚才那个年轻人扶了他一把之后…… 那个年轻人! 延卮言咻地扭头,那人站在柜台前结账,不经意向这边一瞥。延卮言有种错觉,那人脸上像是浮着一层雾气,蒙蒙眬眬,看不清楚。 延卮言的思绪有些凌乱,一阵焦虑感缓缓爬上心头。 陆柒见他表情瞬息万变,皱着眉问:“你怎么了?” 他低头随口应付一句:“没事,大概……是酒喝多了。” 陆柒刚想取笑,想说“就你这酒量,连我都不如”,低头瞧见他眉头都皱在一块,神色痛苦,右手捂在胸口的位置,大口喘气,才这一会儿工夫,额头上就盈满细密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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