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腰间挂着玉佩,握在手心里把玩着。听说这里是索宅西院,她挑眉问:“西院?你是索家二小姐?” 他说话的时候嘴边永远带着笑,那里面或是藏着玩味或是带着嘲讽,真情真意的话难得能听上几句。后来,索琴想起这一日的这一句,总觉着话里意味太过嘲讽。 索琴没答他,抱着花瓶准备回房。 院子口传来冷峻的声音,她回头,索昭提着金丝鸟笼,后面还跟着索真。 索昭对男子说:“我听下人说你来了,出门也没见着,原来是跑这儿来了。” 索昭又朝索琴道:“琴妹,这是我上午从猫耳胡同给你买来的鹩哥,整条巷子里就它叫得最好听,想你肯定喜欢。” 索琴露笑:“谢谢昭哥。” 雪女接过鸟笼,路过杜君良时,狠狠瞪了他一眼。 索昭拉着杜君良往院子外走。杜君良的目光从索琴的身上落到索真的身上,一个波澜不惊,一个面含桃花。 有趣! “哥哥说,他叫杜君良,是杜西臣的儿子,两人留洋时候是同窗。”索真剥开蜜橘,撕掉经络,一口两瓣。 “杜西臣?米会会长?”索琴讶异。 短短几年间从街头米贩摇身一变成为天津卫最大的米商商会会长,杜西臣的传奇故事传遍了整个天津卫的大街小巷。 “是啊,上个月才回来,昨晚的舞会上跟哥哥再遇见的。”索真想起昨晚那个醉得迷迷糊糊的人,说的话被风又灌进耳朵里,烧了两只耳朵。 雪女忙活完柴房里的活,还是觉着气:“可他既然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也太放浪形骸了,哪有……” “雪妮子。”索琴瞪她。雪女今日接连说错话,脚上一跺,手搅着绣帕自己走到树篱边上撒气。 索真好奇:“他刚刚可是做了什么?” 索琴道:“没做什么,就是问路。” 索真点头,又说:“明日要去学堂上课,回来的时候我给你带南桥下的油酥糕。” 索琴抬手,一指举在半空中,索真同她一起开口:“还有桥头的麻酥糖。” 雪女说,打那日之后,杜君良来索宅就来得频繁,拉着昭少爷天天见不着人,大夫人心里有气也不敢撒。 “还是头一次见大夫人吃瘪呢。”雪女讲得眉飞色舞,索琴却没什么大动静。 她拉开抽屉,药盒里药已经没了药,她问:“王先生说什么时候过来?” “本来约着今日,不过现在都近傍晚了也没见着人,要不要我去请?” 索琴合上药盒,镜面里的人今日精神不错,唇上生出许久不见的血色。 她说:“我自己去吧。” 许久不曾出来,索琴觉得眼前的景色已经模糊得像是只在梦里见过一般。 王先生的药铺在居安街尾,再往外走,就是海港港口,平日里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下了黄包车,索琴停在一块写着——“王家药铺”的牌匾下,一个四岁大的女娃从她身边跑过,险些把她绊倒,雪女扯着女娃:“小心着些。” 女娃吓着了,扯开嗓子就哭,吵着闹着要找她娘。 雪女一个头两个大,索琴笑她:“人家娃娃可是赖上你了,快去吧,帮着找她娘去。” “那小姐你……” 索琴跨上台阶:“我就在这铺子里等你。” 确定她不会走,雪女才放下心来,抱起女娃寻人去。 铺子里就站着个短褂小役,站在药柜前抓着药,屋子里中药材的味道融在一起,索琴不禁打了个喷嚏。 小役听见声响,手里二钱多抓了一钱,他赶紧量称,问索琴:“姑娘身体有何不适?” 索琴问他:“王先生可在?” 小役包好药皮,答她:“杜家小公子染了恶疾,师傅下午的时候被人请了过去。” “严重吗?”她问。 小役摇头,奉上茶:“那不知道,杜家大少爷亲自来请的,就算不急也不敢丝毫怠慢。” 索琴轻笑,想她索家二小姐,原来不过也是可以怠慢之辈。 “王先生今日可有出诊?” 每月索家例行一诊,小役刚来两月,这规矩也是知道的,人一愣,又重新换了壶上好的龙井茶:“原来是索二小姐,你稍坐片刻,师傅应该就快回来了。” 小役说的片刻,足足有一个时辰,期间雪女一脚踏进铺子里,就看见自家主子支着手小憩。 门外一阵咚咚声,索琴被吵醒,就见王先生提着药箱回来了。 “索二小姐。”王先生十六岁中举,习惯改不掉,见她便作了个揖。 索琴扶他:“今日不见先生来,我便自己过来了,不想先生劳累了。” 王先生放下药箱,让索琴坐下,一方绣帕落在她的手腕上,闭眼问着。 “风雨夜里还会疼醒?” “两个夜里疼醒过的。” 王先生点头:“可尝辛辣了?” “没有,先生,近来我都是按照你给的食谱给小姐变着花样做的饭菜,不沾一点辛辣。”一旁的雪女答道。 王先生让她伸出一只脚来,拿木棍在小腿后方敲了敲,最后收回手,说:“这调养不能立马见效,只能一日一日养着。平日里小姐可以多走动走动,活络活络筋骨。” “知道。”索琴应着。 门口,杜君良一脚跨了进来。 “索二小姐也在这里。”他弯腰作揖,手里握着一卷黄纸。 索琴回过礼,转身在一旁坐下。 王先生上前:“杜大少爷。” 他眼角的余光一直在那边矮上一截的素衣上,被这声音拉了回来。 “哦,刚刚先生行色匆匆,把这病册子落在车上了。” 他手里的黄纸,是王先生落下的病册子,最后一页上,是索琴的病诊。 王先生接过:“劳烦杜大少爷了。” 四) 从铺子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深了。 杜君良的车还停在铺子外,人靠在车门边上,见索琴出来,立直了身子。 “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 他说得理所当然,没有丝毫的生疏。 索琴冷淡,说:“不用麻烦了。” 然后转身就走。 雪女跟在她的身后,一个回头,就看见那个别人嘴里评他放浪的男人,一脸慌张委屈的表情。 她有些惊讶。 天津卫杜家的公子,会有这般的模样。 再回头,她已经落了索琴好大一截,一阵小跑,她喊:“小姐,等等我。” 路上还有小贩,晃着蒲扇的妇人认得杜家的车,正慢慢悠悠地跟在那个素衣姑娘的身后。 妇人摇摇头:“不知道是哪家姑娘可怜,被杜家公子看上了。” 车灯照着前路,索琴的步子慢了许多。 她回头,车子也停下。 里面的人正看着她。 “杜公子。” 杜君良拨开车帘:“上来吧。” 走了这么长段路,她的腿肯定乏了。 雪女在后面扯她:“小姐。” 人就在面前,不好直说,她凑近索琴的耳边:“都说杜家公子太过放荡,况且上次他还在西院闹过了一回。” 索琴听了,反倒笑了。 上次在西院,他确实出格,却也没做什么算得上放荡之事。 她这个人自小就爱往绝处闯,当年登高山,下深水,每一次都是绝处逢生。 再说,听人说的,都不如亲历的。 雪女被索琴先遣了回去。 上车前,杜君良向她提出了邀请。港口前有家面馆子,味道不错,这时候天色微深,她肯定饿了,不如去坐坐。 车往前开,杜君良身子歪靠在车窗沿上,那模样倒是跟在外的名声相配。 “你就不怕我对你做些什么吗?”他懒懒地开口,眼睛微眯着,真有丝危险的气息。 “怕什么?”索琴反问他。 “不怕我把你掳了去,玩弄几天,再卖给谁家做小妾?” 他说得极其放肆,连开车的小厮都吓得回了头。 索琴撩开车帘,街上还有不少人,她回头说:“杜公子玩笑了。谁都认得这是杜家的车,谁都知道杜家在天津卫的名声之盛,你做什么都被人时时刻刻紧紧盯着,况且……” 况且,她是索家的二小姐。 即使她只是个庶出的女儿,可也比平常人家的女儿养得金贵。以索家的地位,凭空不见了女儿,就算惊不起波澜,整个天津卫也会刮起一阵小旋风。 “嘁!”他笑。 索二小姐…… 车子在港口外停下,杜君良开门下了车。 索琴仍然坐在车里,她扭头,就看见杜君良清瘦的背影,像深冬里的冰刀子,风一来,冰星子就簌簌从天而降。 杜君良探回身子,深深看了她一眼,又探出身子来了她的车门前。 “果真是索家的小姐,连开车门这档子事儿也不愿亲手。” 他故意嘲讽她,就是想看她的窘色。 可是没能如他所愿,就连下车,她也只挑干净的地儿落脚。 活脱脱的大家闺秀姿态。 索琴环视了一圈,杜君良没有动静,她先开了口:“你说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杜君良挎手往前,步子很慢,好像是刻意在等她。 她的腿脚不利索,别人一步她要作两步,稍走急了、远了,脚底就酸胀得很。 她就落后在他五六步的距离,皱着眉头,眼皮抽动。 杜君良回头,她一脸难色,他觉得有趣,故意加急两步,然后又慢下来,反复折腾着。 面馆子很小,就一张匾,四张桌子。 当家的是个跛脚的大爷,见杜君良和他身后的姑娘,说:“杜公子今天好兴致啊!” 杜君良掀褂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招呼着索琴也快快坐下。 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桌子,桌案上还有残留的汤渍,三四个碗叠在一起,碗沿上还挂着半根面条。 他就是要看她出丑。 看她使小姐的脾气,说着这个地方有多不堪,吵着要走。 可是下一秒,他的眼睛就暗了。 索琴神色平淡地坐了下来,掀开茶壶的壶盖,起身添水,不管杯子干不干净,也给自己斟了杯茶。 杜君良摇摇头,撑着额轻声笑。 他把她看得低的时候她的姿态太高,偏偏他高看她的时候她又把自己放低。 怪。 他此前听人说,索家的二小姐,身子染了疾,一直养在深闺中,少有人见过,但有谁曾远远见过一次,跟人说起的时候,就那么隔着人群的一眼,你也能认出她来。 她像只落了难的凤凰,凤凰终究是凤凰,即使不能展翅飞上高空,她也可以抻长了脖子睥睨别人。 但是,杜君良是谁? 他喜欢不一样的东西和人,得到手,放在身边,把他们变得跟自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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