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雾气在他身旁冒出,天书的影子在雨里浮现,幸灾乐祸地道,“文易情,甚么有十成的把握得胜?你快要被打死了!” 话音落毕,却听得空中雷鸣轰轰,仿佛万鼓齐擂,如雪电光铺满人间。 白袍少年突地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降妖剑舞出耀目的光泽,像游杂的龙蛇。祝阴轻盈闪避,却被他乘机伸足一勾,一个趔趄,向后跌去。易情猛进一步,向他袭来。 祝阴忿恨切齿,欲后退一分稳住身形,却忽觉一个影子飘近,一股水墨清香溢入鼻中。 纷飞的寒雨间,唇上突而传来一片温软,像一朵轻柔的云彩飘至唇齿间。祝阴的脑中忽而迸开一片白光,天地似在悠悠旋转,他像是落入了旋涡。 他后知后觉,有人牵住了红绫,将他拉到近前,吻住了他。 一刹间,祝阴昏头转向,这突如其来的亲吻仿佛一道骤降惊雷,将他震得目眩脑热。像有人拨弄脑海,抽去手脚筋髓,将他溺毙在咸池之中。他不由得止住动作,呆怔了一瞬。 不过是一瞬的间隙,祝阴终于难得地露出了破绽。 说这迟那时快,易情目泛寒光,指尖在缚魔链上一拂,将铁链画长。铁链如蛇旋舞,于石火电光之间绞上祝阴脖颈。 被缚魔链锁住后,不论是妖魔精怪,还是天廷神官,皆会法力尽失,再不得动用宝术。 刹那间,天地中流风尽散,呼啸的山林重归一片死寂,像有人掐灭了一切声息。雨不再下,天河仿佛涸了水。墨云分拨,露出皎白的月盘。 缚魔链将他们两人的脖颈缚起,易情放开了祝阴,祝阴方才从震愕中恢复,颤着指尖摸上唇瓣,那上头仿佛烧起了一簇火,热辣辣的,一直烧到了心底。 易情的唇角像恬然的弯月,他笑盈盈地道: “是我赢了,师弟。”
第六十五章 红线两人牵 夜深云低,轻风送寒。 晚风拂在湿漉衣衫上,寒意入肤。祝阴却抚着唇,只觉那上头热烫得厉害,方才易情的吻仿佛烙铁,在他心中留下不灭的印痕。 他被吻了? 怔愣了许久,祝阴的魂神仿佛飘游在九霄之外,天地如抽了鞭的陀螺一般打转,他头昏目眩,眼帘昏花。易情凑近的面庞,入鼻的水墨清香,红绫紧缚时的勒痛,还有唇瓣上残余的温软,一切都真切十分。 可他却知道易情吻他时,心中并无温存之意。易情要想办法接近他,要让他露出破绽。若是要将缚魔链缠上他的脖颈,那便得接近他,教他分神,于是易情使了个下作的法子,吻住了他。 羞恼的焰苗从心尖烧到脸上,祝阴的面庞一片赤红,他磨牙凿齿,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 “你…竟敢……” 易情看起来却满不在乎,“我竟敢甚么?”他牵着缚魔链,脚下一瘸一拐地踱开步子,“竟敢吻你么?你觉得我这叫欺侮了你么?你说甚么玩笑话!” 他拿袍袖用力抹了抹嘴,呸道,“老子才不兴和男人亲嘴呢!我还没怪你玷了我嘴巴的清白,你还在这儿撒甚么火?” 说着,易情又往地上呸了几口,显是十分嫌恶。 “不知羞耻!”祝阴怒喝。谦雅的面具似是从他脸上揭下,他气得直跳脚。 “哼,不知羞耻又如何?”易情撇着嘴角道,“甭管是甚么法子,能治得了你便成。” 他摊开两手,道,“如今你也被缚魔链捆住啦,恭喜你成为和我一样的凡人,师弟。” 祝阴动了动手指,确觉平日里缠绕指间的流风已然散得无影无踪。缚魔链仿佛锁制宝术的沉枷,让他仿佛寸步难行,如今的他确已是个寻常人。 即便如此,祝阴却还是冷笑,再度拧起水漉漉的袍袖,打了个结儿,系在壁上,慢条斯理地道,“师兄以为…若是有缚魔链在,祝某便赢不过你么?” 易情冷哼道,“用不了宝术,你要怎么赢我?” 红衣门生缓缓道,“师兄手无缚鸡之力,软弱无能,弱不禁风,您却还问祝某,要怎样赢您?” 话音落毕,一道疾风突而袭向易情的面门! 那烈风势猛,易情迎面接上,只觉五官仿佛要被吹个七零八落。他颊边逸出血痕,口齿里散出血沫,待反应过来时,却是已被祝阴一拳击打在面上。 那不是山间吹拂的寒风,而是祝阴的拳脚。易情忘了,祝阴这厮是天廷的武官,若论身手,定然是比人间的习武之人要强劲,遑论手足无力的他了。 祝阴猛出一拳,将他打翻在地,又如狼似虎地直扑而上。被猝不及防地亲吻之后,这小子心中带了怨气,每一拳都似在发力捶鼓,易情被打得嗷嗷直叫,在地上直打滚,生怕身上骨头都被打折。 “你竟敢…污亵祝某,竟敢……抢夺神君大人牌位!”祝阴厉声喝道,“交出牌位!祝某要教你以死谢罪!” 易情兀地一扯颈中缚魔链,水墨绘就的链子紧紧锁住祝阴喉间。祝阴当即身形不稳,一个趔趄,向前摔去。雨洼里溅开大片水花,祝阴忿恨地抬头,利齿咬着唇,像是欲将他一口咬毙。 白袍少年乘机动用宝术,流溢的水墨将缚魔链画长,蛇一样地缠绕在祝阴周身。祝阴恼怒挣动,却难以脱开这身上的桎梏。 待做罢这一切,易情跳起来,拍拍袖摆,笑道,“我偏不交,你又能奈我何?师弟,你的身手确实不错,可脑瓜子却愚驽。我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先人能以四两拨千斤,我一只快活小妖,也能将天廷灵鬼官打个屁滚尿流!” 他得意洋洋地说毕,却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传来。 那笑声像唧唧虫鸣般细碎,教人着实不快。易情蹙眉,低头一看,却发觉那笑声是自祝阴口中泻出的。祝阴以袖掩口,方才的忿怒之色已然消失一空。 易情蹙眉,“你笑甚么?” 祝阴轻笑了几声,道,“祝某在笑师兄见识短浅,连死到临头了也不自知。” 这厮像是突然转了性子,瞧他这般模样,易情面上露出警色。 红衣门生又缓声道,“师兄可还记得,入门比试的那一日?” 易情蹙眉:“记得,打死我也不会忘。” 他记得自己方摸上天坛山山头,到了无为观后墙边,便被眼前这小子动用宝术,被烈风裹挟着重重撞到石墙上,肋骨不知断了几根。祝阴扯着缚魔链,像牵唤狗儿一般将他拽上石台,踢断了腿骨,还召出凶魂,给他心口开了个血窟窿。 如此想来,祝阴坑害过他数回,他俩之间早该有血海深仇。 祝阴微笑道:“祝某记得,师兄那时可是动用了‘形诸笔墨’的宝术?那时师兄被祝某撞折了肋骨、腿骨,因而用宝术将三个月后的自己‘画’了出来,这才免得拖着一副重伤之躯与祝某对阵。” 易情点头:“不错。” 红衣门生又说:“那师兄想一想,从入门比试那日算起,如今已过了多少时候?” 像有一块沉甸甸的巨岳压在心上,易情如鲠在喉,许久才艰难地道:“三个月。” 祝阴笑靥如花,“三月之期已到,师兄,您觉得您会在今夜变成甚么模样?” 还会变成甚么模样?他用宝术将三个月前的他与今日的他调换了一下,三个月前入门比试时受的伤便会于今夜显现。 身上已开始隐隐作痛,疼痛犹如裂纹般在身躯上绽开。易情冷汗涔涔,对祝阴怒目而视,“你怎地知道我那时用的宝术…是将自己与三个月后的自己对调?我不曾与你说过日期,你又怎知是‘三个月’?” “方才的话,不过是祝某瞎猜的。”祝阴笑意渐深,“祝某凭观察而得知,师兄的宝术‘形诸笔墨’既然动用时皆要付出代价,那时的伤却能一瞬便好,定然也是付出了甚么代价。于是祝某便捏了个日子,试着套了套师兄的话,不想师兄真如一条咬钩肥鱼,不一时便上了当。” 易情气得浑身发颤,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喉里似要冒出青烟来。身上愈来愈痛,耳旁似是传来骨裂的清脆声响,墨迹在周身游弋,他在渐渐变成三个月前那个肋骨、腿骨断折的自己。 再过片刻,恐怕他便要成了个行动不便的废人。易情怒视着祝阴,唾道:“卑鄙无耻!” 祝阴仿着易情方才的模样,笑道,“卑鄙无耻又如何?甭管甚么法子,治得了师兄便成。” 他本以为能再看到易情勃然大怒、气急攻心的模样,不想易情却突而咧嘴一笑,斜睨着他,阴阳怪气道: “你以为我没想过,你会用这法子来害我?” 痛楚犹如闪电,蹿至胸背、腿上。易情一个踉跄,勉强站好。伤势逐渐浮现,他痛得龇牙咧嘴,面色惨白。 即便如此,易情却依然摆出一副稳操胜券的神色,笑嘻嘻地道,“可惜呀,师弟,我可是吉人自有天相,哪怕是身处再难的险境,也会有人来助我。” 祝阴怔愣住了,笑意冻在了脸上。可机不可失,眼见着易情眉心紧蹙,露出痛苦神色,祝阴猛地往槐树上一撞,将肩骨撞脱了臼。 槐叶纷洒,像漫天飞舞的蝴蝶。祝阴从铁链中倏然脱身,如一阵萧索疾风般扑向易情。 月盘放出银辉,圆圆的月轮正恰悬在易情头顶,恰似壁画里神明头后的晕光。易情将手指塞入口中,打了声唿哨,山林里忽而传来振翅的扑扑声,震响彻耳,仿佛山摇地动。一个乌云似的影子急急掠过长空,飞到易情身旁,叼起后襟。 祝阴正扑上前,向着易情猛出一拳,却落了个空。没了缚魔链禁锢,他探出流风,却发觉易情已然飞在空中,闪过了他的拳脚,正嬉笑着朝他扮鬼脸。三足乌叼着后襟,夜风拂起袍袖,他惊觉易情周身贴满了止痛的七字罡字符。 易情被三足乌叼着,在半空里朝他挑衅地挤眼,“瞧瞧,这不便有只鸟儿来帮我了么?” 祝阴却不依不饶,喉间发出沉沉的息声。烈风托起他的身躯,他两足一蹬,像弦上之箭般疾射而出,转瞬间闪至易情眼前。 三足乌发出惊惶的嘶鸣,奋力振翅,祝阴却出手似电,一把扭住易情腕节,欲夺下他手上降妖剑。 易情死死抓住降妖剑不放,见此剑难夺,祝阴咬牙切齿,反扭住他手腕,让剑尖一点点向他的胸膛逼近。降妖剑泛出耀目寒芒,像有日轮在锋刃上滚动。眼看着剑尖即将刺入易情胸口,那剑却不动了,任祝阴如何使力,剑刃都无法前进半分。 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易情力大无穷,钳住了他,不教他动弹,而是祝阴自己的手停了下来。仿佛有一道透明的壁障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再进分毫。 祝阴手背上青筋绽露,易情明明就在他眼前,他却杀不了。腔子里忽而涌起一股无名的酸楚,像有人攥住了他的心窝。他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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