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就是整座山头腾空而起,倏地不见了。”祝阴认真点头道。“师兄,在您看来,应作何解?” 若是这梦频频于夜中出现,说不准真是神灵谕诏。易情摩挲着下巴好一会儿,神明的心思反复无常,他也有些猜不透,便索性信口胡诌。“我猜,这古怪梦是不是同灵鹫峰有甚么勾连?若是按解字的法子,那便是‘峯与山绝,辵路疾行’,合在一起,便是一个‘逢’字。” 祝阴愣愣地道:“‘逢’字?” 易情艰难地扭过身,小心地避开桌上的天心正法纹,摆好沙盘、乩笔,语气平淡:“约莫是你…近日会同旧人重逢罢?” “旧人?不知是哪一位?” “我怎地知道?”易情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皓齿,“兴许是你的哪位老相好,也许是龙驹、白石,又或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神君大人……” 听到后四个字,祝阴忽而如霹雳降顶,猛地一颤,手里的手铃突而落地,迸出一串颤心的铃音。 铃声有若冰玉崩断,易情亦觉心惊。举头一看,却见祝阴面白如雪,口唇战栗。良久,他艰难地道: “你…您怎么知道……” 易情后知后觉,这一世他不曾入过祝阴的石室,未见到这小子供奉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的神龛。望见祝阴忧思劳顿的模样,不知觉间,他竟忘了要同这厮断缘的事儿,对祝阴道,“我随口说的,别挂心上。算啦,我替你降卜一场罢。” 祝阴脸上依然写满疑惑,却松了撑在桌上的两手。易情松了口气,拿起桃木乩笔,要祝阴也握着笔柄。笔尖悬在沙盘上,易情说,“有甚么想问的事儿,尽管问罢,咱们请神灵解答。” 扶乩本需设好乩坛,念颂辞、敬请神明,易情如今却将这些琐节全省了,他心想,反正他也是神仙,用不着降神,他早不请自来。就当是给这小子吃一剂定心丸。 桃木笔削得有些短,祝阴的手覆上来了,滑凉如冰,惹得易情颤了一颤。 “师兄,您果真要替祝某解梦啦,早听过您辨乩文是极准的,能通达神音,仿佛神灵降世。”祝阴笑道,“祝某问甚么都成么?” “甚么都成。”易情暗想,这小子胡乱拍马屁,他自个儿不就是灵鬼官么?有甚么听神音的必要?不过他仍不动声色地点头,“不论是解梦、解惑,神灵都会通过乩文明示。” “第一问。”祝阴静默了许久,仿佛下定了决心,低垂的眼睫犹如鸦羽,“祝某曾在九霄侍过一位神君,祝某如今想问,那位神君大人,可还存活于世?” 易情想起他石室神龛中敬奉的神像,被万鬼簇拥,周身、面目如遭千刀万剐。犹豫了一会儿,他手里微微使力,在沙盘里徐徐写下几字: “尚存于世。” 红衣门生心里读出沙盘中字样,欣喜若狂,笑容爬上脸庞,笑靥明媚烂漫,又问道:“第二问,方才师兄的解梦,是真是假?” 易情心中暗忖,管它是真是假,暂先打发了这厮再说。于是握着笔,径直写道:真。 “第三问。” 祝阴抬头,竟缓缓睁开了双眼,直视易情。 “师兄究竟…是何人?” 这是易情第一回 看到祝阴主动睁眼。 没了红绫遮覆,那对眼瞳灿如金珠,玲珑生光。仿佛灼灼明日从九霄坠下,落进了眼底。 祝阴盯着易情,目光细细游走,仿佛在轻挲他的面庞。不知怎的,易情心如擂鼓,竟有些慌忙。师弟虽自称瞽人,却不是瞎子,约莫是出于术法的缘由,平日遮着双目。兴许是不曾与祝阴在这极近之处对视,易情冷汗涔涔,只觉动魄惊心。 桃木笔轻轻曳动,在沙盘中划出笔痕。祝阴垂头一看,却见盘中现出几字,写的是: 文易情。 话不必说,这自然是易情动着笔杆,自己写出来的字儿。此时他肩上如压巨岳,汗湿重衣。祝阴那鎏金似的两眼犹如明鉴,明光映进了他心底。 滑凉的指尖忽而探上面庞,祝阴在缓缓抚摸着他。易情僵住了,竟不敢有所动作。祝阴睁着眼,向他莞尔一笑,那笑容艳如桃李,却又带着诚谨的素净: “祝某还是第一回 …这样看着师兄。” 易情怔住了,他总觉得平日祝阴红绫覆眼,是难读懂其情绪的,可今日同其对视,反而觉得那目光更为难解,一对澄净的眸子里仿佛藏着纠葛心思。 此时又听得红衣门生笑道:“方才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师兄莫要介怀。祝某怕乩文太短,不成体统,便将方才那问题拿来凑个数。” 说着,又款款地一躬身,“今日师兄能替祝某解梦,祝某对您着实感激不尽。” 蛋黄似的日头坠下去了,群山浴在霞光间。祝阴向他道了谢,擦净法器后便走了。偌大的三清殿里,只听得呜咽的晚风掠过破子棂窗。 天书的影子在身后浮现,“明日便是灵鬼官众来的日子。” 易情正望着天边的薄云出神,听它出声,仰过头颈来看它。天书又窸窸窣窣地笑起来了,问道: “文易情,你做好下黄泉的准备了么?” 暮色被窗格割成零散的碎片,血一样地缀在易情脸上,天书望见他眼里烁动着寒冷的光。 “管他来的是鬼是神。” 易情说,“生与死的准备,都已做好了。” —— 朝日初升时,祝阴去了后厨。 今日是天穿道长吩咐过的迎新弟子入观的喜日,一是庆贺文易情阔别十年后回到无为观来,二是欢迎秋兰做了天坛山中的新弟子。微言道人老早便爬起来劈柴吹火,迷阵子懒洋洋地搬来马扎,让天穿道长坐在上头削山药。他熬起糖稀,要秋兰烧热油锅,欲做一桌好菜,夜里贺庆一番。 微言道人摇着一身肥膘去竹笼边捉鸡,在咯咯鸡声里忽而迸出一声惨叫。祝阴本来正挽着袖和面,听了惨叫声神色一凛,撑着土台跳出窗去。只见一地鸡毛间,一只长毛水鬼爬了过来,浑身湿淋淋的,眼露凶光,朝着微言道人嚎叫。 胖老头叫得比水鬼更响:“救命,救命!” 水鬼的利爪划破了他的手臂,血滑下胳臂,在地上落作一小洼。祝阴箭步上前,猛地抬手,以风攥住它的咽喉,降妖剑铮然出鞘,利落地斩破它的魂心。 鬼怪凄厉嘶叫,在剑刃下断了气,身躯像炭灰一般散落。祝阴低下身,以剑拨开它的毛发,面色凝重。微言道人在他身后惊魂未定,叫道:“老…老夫不过想捉只鸡来杀,不想它爬了过来,要将老夫作了早膳!” 祝阴淡淡道:“道人,您可是祝某师父,怎地接二连三的要让弟子救急?” 微言道人扑腾着手脚爬起来,拍了拍大氅上的灰,清了清嗓,正色道,“方才的事,你全忘掉。” 红衣门生没理他,他便拎着鸡脖屁滚尿流地跑走了。祝阴的剑尖在灰堆里探了一阵,触到了水鬼的魂心。鬼怪虽死,魂心却如一团将熄的火焰,仍在静静燃烧。 魂心上似是刻有字,祝阴以剑刃探去,辨出了其中字眼。 刹那间,他怔住了,蹲在一地鸡羽间,久久无言。 天色渐黑,月牙儿荡出霞海,挂在了枝梢。堂屋里已摆了烧好的一桌饭菜,烛光透过濛濛幽霭,落进了在石阶上徘徊的易情眼里。 他在屋外彷徨了许久,便是为了等候灵鬼官来杀他的这个夜晚。今夜会下起一场寒雨,在这场杀机四伏的雨中,白石会领着灵鬼官众登上天坛山,取他性命,杀尽观中众人。 但他不会再让此事发生。 易情吁了口气,回身望着烛火明煌的堂屋。他余下的那只眼里望见了众人围坐在桌边的影子,师父、微言道人、祝阴、迷阵子、秋兰、三足乌与玉兔,它们此时约莫正在桌旁笑闹,争抢吃食,浑然不觉今夜死厄将至。 “师兄?” 耳旁突而传来一声呼唤,易情抬头,却见祝阴匆匆踏出槛木,向他走来。 “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今夜祝某替您备好了饭菜……”祝阴问,烛火在他脸上惴惴不安地跃动。 易情笑了一笑,“我去去就回。” 疏枝摇曳,云雾重重,易情走下石阶。黑绸子似的夜色铺满了世界,他独身走进黑暗里。 凄然的夜虫声如海潮四起,不知何时,夜风已然消息。易情一步接着一步往前走,仿佛走入了一座巨大的坟茔。 飘在他身后的天书忽而出声:“我劝你——莫要再走了。” “为何?”易情没有回头。 “前面便是死路,你一只被捆上缚魔链、宝术尽失的小妖,对上敌手有何胜算?” “可我若不去,师父他们便会死。” “你去了,也活不了多少时候。”天书说,“再走两步便回头罢,文易情。” 暗雾飘涌,眼前浑噩不清。易情执拗地摇头,“不,我已做好迎候灵鬼官的准备,哪怕凶多吉少,也须一试。” 他踩着落叶往下走,黑魆魆的山林里仿佛回荡着鬼怪的息声。草叶绊住步子,仿佛在对他挽留。 “一。” “二。” 天书在他身后数数,可易情依旧往前走去。天书的声音渐远,似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文易情,我说过,你很快便会死的。” “三。”它数道。 刹那间,林中鸹鸟扑簌簌惊起。凉风扑面而来,几点寒雨如针,扎上他的额面。扶疏槐枝如妖魔狂舞,落叶打着旋,像引路的冥蝶般在他身旁逗留。 一股尖锐杀气犹如利箭,猛然射来。易情霎时神惊魂惧,突地打了个激灵。眼前很黑,看不清物事,他像被黑布蒙住了头脸,被囚困在这幽黑的山野里。 胸前的伤痛得愈甚,仿佛要将腔子撕裂开来一般。易情想,自己出发前服了汤剂,伤约莫快好了,怎地疼得如此之甚?他伸手摸去,却摸了一手温热的血。 低头一看,一点寒芒现在胸前。 正如那夜祝阴被刺时一般,不知何时,一柄利剑已穿膛而过,刺在他胸前。
第五十九章 红线两人牵 易情跌下了石阶。 天旋地转,胸前创深痛剧。杀气如刀,割得肌肤生疼,却不知是从身前还是身后而来。他竭力抬头,眼前一片漆黑,欲要回首,却也无力撑起身躯。 他猛咳一声,血水如泉涌出,洒满身下青石。身旁似是有人驻足,易情眼前昏花,看不大清。那人缓缓弯身,握上剑柄,将剑刃从他血肉中抽出。 那人似是在说话。易情的神识如坠水中,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面,朦胧传来,仿佛有人在遥远之处细语。 剧痛攫住心神,他不由得吃痛闭眼,再一睁眼时,眼前再无漆黑夜幕,而是淡影流溢的水墨世界。 眼睛一闭一睁之间,他竟被人杀死在山路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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