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情被按在泥塘子里,口齿间被勒上细链,张合不得。他望着祝阴的头颅自降妖剑下滚落,目眦尽裂,眼中尽是血丝。 祝阴自知身为凡人之躯,且在重伤之时,难以与众灵鬼官匹敌。在如此情势之下,他才甘愿低头为易情求情。他低头之时,想必是全心向白石仰求,可不想白石却如此铁石心肠,真将他首级斩落。 白石收了剑,缓步走向易情。灵鬼官们按着易情手脚,抓住他颈中铁链,迫他仰首。白石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从这只妖鬼眼中看出了燎原不息的火焰。 “你是在怪罪在下杀了祝大人…同类相残么?”白石冷声道,“人尚且能杀人,神为何不得杀神?” 易情将铁链咬得格格作响,像野兽一样挣动。 “若是不杀祝大人,死的便会是在下。”白石说,“天廷本就不信任灵鬼官,因而灵鬼官向来格守降魔本分,为的便是得在天宫有一席之地。坏了规矩的,便是残枝败叶,应当减除,哪怕是祝大人也不例外。” “我们中的每一位,初时做灵鬼官时总怀抱着一个心愿,这心愿不尽相同。祝大人的愿望是再见他往昔所侍奉的神君,而在下也有一个心愿。在夙愿未成之前,在下决不能死。” 白石望着倾泻的雨幕,叹息如雨雾般散在风里,他喃喃道,“所以哪怕是对不起祝大人,在下也要苟且偷生。” 林黑雨急,风如拔山,玄衣的灵鬼官们将祝阴的尸首摆齐,放在水洼里。覆眼的红绫散了,像一道滑落的血丝,徐徐游散在雨里。易情一眼望去,却见祝阴死未瞑目,雨丝落在金琉璃样的眼瞳上,又如泪般淌出眼眶。 祝阴,祝阴。易情忽而想嘶声叫喊,他已经许多次看到祝阴丧命于自己眼前。他的师弟一点儿也不厉害,不过是和自己一样的凡人,且死而不得复生。 他忽而如醍醐灌顶,想通了许多事,上一世为何祝阴会流着泪与自己辞别,为何又会被人剜心后高吊在山门?恐怕是祝阴那时决定只身前来面对声势浩大的灵鬼官众,自知有去无回,也曾如今夜一般向他们跪地求情。 上一回祝阴也是如今夜这般丧命,而他对此毫不知情。 心里像有十数把小刀子在绞割,身上被糙石划破,心里却痛得更甚。 “虽说在下对你心怀诸多疑问,可有七日杀鬼令在,今日不得不将你送往阴府。” 白石望着挣扎的易情,神色冷冽。他扭头向身旁的灵鬼官道,“劳驾,借在下一柄降妖剑。” “您不是有么?”那灵鬼官不解道,却也动手从系带上解下皮鞘,递给白石。 白石抽出降妖剑,明镜似的锋刃映出他漠然的两眼: “方才那剑沾了祝大人的血,不可再教妖鬼的血污了剑刃。” 灵鬼官们将易情架起,用缚魔链将他捆在山门边的石柱旁。系在口中的铁链一松,易情当即破口大骂。 “狼心狗肺的鸟厮!” 易情朝他胡乱蹬腿,“我本以为你暂算条围着祝阴打转的京巴狗,如今倒觉得你是只贪生怕死的王八!” 白石猛地一扯他颈中铁链,颈骨上仿佛传来裂痛,易情气喘连连,骂辞不得不咽回肚中,再不成声。 “今日是第七日,离子时还有些时候,正恰能将你审上一审。”白石冷酷地道,降妖剑刃已然贴向他面颊,“你究竟从何而来?为何会出现在祝大人身旁?” 锋刃缓缓下移,仿佛蛇虺的毒獠,划过脖颈、琵琶骨,移至心口。 “还有,你莫非是用了甚么妖魅之术,教祝大人被迷了两眼?” 易情嘴里被磕破了,弥漫着一股铁锈味。他将血唾往白石脸上吐去,冷笑道,“我要是会那术法,如今还不就地将你迷个神魂颠倒,要你从此做个提鞋小厮儿?” 白石被他一唾,当即大怒,喝道,“胡言乱语!”说着,便拿剑柄往他头脸处重重一磕,打了个耳括子。易情被打得眼前天昏地暗,金星迸溅,痛得哎哟叫唤。 白石又斜睨着他,说,“既然你这么讨打,在下便卸了你的手脚,割开你的皮肉,将你五脏六腑重排一遍。这样走过一遭,你还有甚么秘密不愿吐露的么?” 说着,他却退到一旁,对左右道,“上‘鱼鳞割’!” 灵鬼官们提起降妖剑,沉默地上前。他们一掌重拍,打在易情心口,易情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胸闷欲呕。降妖剑抵在胸口,若是按凌迟的规矩,那便会先挖出谢天肉,再用数百刀分别割除手脚血肉,其间痛苦难以言说。 刀刃入肉,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衫。易情先时还能咬牙忍受,后来剧痛如巨浪拍岸,几乎要教他消溶。一浪接一浪的痛楚间,他忽而听得白石对旁人道: “…去无为观中,杀观中子弟,一个不留。” 白石的口吻冰冷无情。易情倏然睁眼,腔子里如烧起熊熊怒火,他对白石低吼道,“你说甚么?” “在下说,杀死无为观中全数弟子。”白石平静地道,“自然,弟子要杀,师父也不例外。” 他语调平平,口气轻易,仿佛在说碾死一群蝼蚁。 “为何要杀他们?与他们有甚么关系!灵鬼官不是只除恶鬼的么?如此杀人,又和凶犯有何分别?”易情披头散发,双目血红,恨声道。 “自然有干系。他们收容你,予你衣食,便是养虎留患,遗害世间。他们死的原因不为何,正是因为你啊,小妖物。”白石抱着手,立在凄凄风雨里。他形容庄肃,坚石一般的脸庞上似有苛责之意,“正因你与他们关系匪浅,这才教灵鬼官不得不疑心你们之间是否有祸心勾连。” 易情冷笑,“全都是——胡说八道!你要杀,便冲我来杀好了,要剜钱肉、用盐巾子蘸我伤口,也尽管来便是,杀伤无辜,还算得甚么为民除害的灵鬼官?” 此时行刑的灵鬼官们对他加快了动作,有神官取来玉盆盛着的盐池水,将降妖剑浸在水中,一刀一顿,仿佛有烈焰在伤处灼烧。易情痛得几将臼齿咬裂,断续的呜咽从齿间泻出。 极痛之中,他想通了一事,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灵鬼官。是灵鬼官杀尽观中诸人! “如何?你如今愿回答方才在下的提问了么?”白石蹙眉望向被捆在石柱上的那妖物。易情一身白衣已被鲜血浸透,呼吸紧促,面白如纸,虚弱至极。 易情颤着唇,勉力挤出一个微笑。“还…不够……痛快。” “甚么?” “我说…还不够…痛快。”易情气喘吁吁,从湿漉漉的发丝间抬眼,他对正在他臂上一刀刀剜下血肉的灵鬼官道,“喂,你们不曾试过…弹琵琶么?” 灵鬼官们微微怔愣,摇了摇头。 易情痛得直打颤,却仍倔强地撑着身子,笑道,“就是拿刀在琵琶骨上奏响儿。力道不同,打出来的声响也不尽相同,要试试么?” 白石冷眼相看,“他要试,便试罢!瞧他稍后会不会杀猪样的惨叫,痛得涕泪横流?” 于是灵鬼官们沉默地持起降妖剑,放在易情琵琶骨处。若要狠狠割下去,且不止一刀,那确不是常人能忍的剧痛。易情却摇头,说,“剑举得还不够高。” 灵鬼官闻言,恼他指手画脚,挥掌狠打了他一记。易情口角淌血,面颊红肿,却仍笑着道,“若是举得不够高,弹出来的‘响儿’也不好听。” 刃尖微抬了些,易情却又道,“不够,还不够,再高些。” 待锋刃抵到了咽喉处,他忽而向白石扯开一个笑容。那笑容被雨水浸透,又混了血水脏污,看着极为凄惨。可白石却恍然一惊,竟觉似被日光曜目,像阳焰般璀璨,当即心中惶然。 如晦风雨里,易情笑得十分和煦,眼里却似含霜冰。 “我记住你了。”易情对白石道,“我们还会再见的,就在不久之后。” 白石冷漠地道,“你今夜将会丧命于此,何谈再见二字?” 易情说,“因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不过我已是妖鬼了,这话听来也算得句废话。总之,你记得我曾说过这话便是了。” “白小弟,抹干净脖子等着我罢。” 说罢,他龇牙一笑,朝白石瞪眼吐舌,扮了个鬼脸。白石先是皱眉,旋即觉得不对,欲张口阻拦时,却见他将头往后仰,再狠狠往前一撞!刃尖刺破了喉颈,血花喷溅,血雨浇了灵鬼官满头满身。 易情软瘫了下来,浑身似被倏地抽去了骨头。白石猛然上前一步,揪起他额发,却见他喉中血流如注。白石一惊,喝道,“替他止血!”旋即抽开铁链子,惊见易情如烂泥般摔倒在地,微张的双目里光华渐黯。 灵鬼官们将他翻过来,发觉易情已然断了呼吸。他的心口处也在流血,松开链子的一刻,流溢的水墨将铁链化作利刃,将他心口刺穿。 淅沥的雨声里,仿佛还留着易情冷冽的声音。明明是在温煦地笑,吐字却冷酷而寡情。 “下回再见时,我会要你…如数奉还。”
第五十三章 杀意何纷纷 墨迹水润,勾勒出悠悠天地。 凄暗山河化作浓稠墨画,雨针凝结,光阴停滞在这一刻。 天空里下起的不再是寒雨,而是纷扬的白棉纸屑,碎片堆叠在一起,化作张敞的天书。墨迹化为云烟,易情盘坐在地,支颐沉思。 纸屑积成人形,天书的样貌依然像一团氤氲的墨迹,看不大清。它望着易情,似是颇为无奈: “怎地只去了一日,便又回来了?” 易情隔着朦胧的雾烟,远眺着人世的光景。在那个骤雨倾盆的暗夜,他被灵鬼官们擒住。祝阴惨遭斫首,观中众人被围攻,而他也不得不自戕而死。 “你先前不是说,心里欢喜我来的么?”易情如魂游九天,喃喃道。 天书缓声说,“我自然欢喜,可你来得太快,我也不大欢喜。” 易情静坐了一会儿,扭过身来瞧它,“你怎地回事?莫非你是个闺房姑娘,每回见我前,都需精心梳理一番?” 闻言,天书反而笑了一声,“你看起来不大沮丧了。” 它观过世间百相,见过有人因钱利亏败而大动肝火,因朝堂失意而一蹶不振,更遑论死生大事了。可易情死了数回,却全然不见他颓丧。 易情哼了一声,在地上躺了下来,“我哪儿是沮丧,我这是生闷气。” “是气那叫白石的灵鬼官将你杀死么?”天书似在叹息,“他用的是凌迟手段,你这回倒死对了,若是再耽搁上几分,怕是心志便会受重创。毕竟少有人能熬过极刑苦楚。” “我是在气他滥杀,杀我便算了,连坐旁人又算是怎么回事?”易情闷声道,忽而一转头,对天书说,“奇了怪了,你居然还关心我么?我要是疯了,死了,你岂不是更高兴?”
265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