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眸望着底下深不可测的渊海,放出了小鱼。无数淡青色的飞鱼从他身上涌出,摆尾游入寂静的深渊,浅浅的萤光照亮了方寸大的海域,他看到脚下矗立的青铜巨柱。那是无数根成方阵排列的青铜柱,底部淹没在冰海的淤泥下,仅仅暴露在海水中的部分就已经高可摩天。 通天柱。 上古凡人妖魔认为屋子建的越高距离神明越近,他们建造了这些青铜柱,想要靠近神明。若有亵渎神明之徒,巫祝会摘下它们的头颅,在浇铸青铜柱之时嵌入其中,铜水浇头,和铜柱融为一体。目光所及之处,可以见到不少暗青色的头颅,如同森严的雕像。 扶岚缓缓下潜,脚尖落在青铜柱的上方,俯瞰整座神迹废墟。 前方横亘了巨大的重檐残骸,还有海藻缠绕的梁柱顶枋,殿宇的主体早已埋在了淤泥之下。黑猫靠近一颗青铜巨柱,小鱼盘旋着为它照明。它看见上面阴刻了密密麻麻的金错书,金漆早已黯淡失色,成为阴沉的蜡黄色。 黑猫缓缓读出了那上面的文字: “桀桀白鹿,违命于天。 既反既耽,天命是愆。 帝有八方,威仪反反。 钟鼓煌煌,神其是征。 磬筦将将,白鹿既崩。 天地归明,诸神共还。” “这里大概是古战场,”黑猫解释道,“其他青铜柱上都没有金错书,大约是战后刻上去的。‘帝’指的是伏羲,他们敲响了战鼓,伏羲率领中原的神祇伐白鹿。当磬筦响起的时候,他们赢得了胜利。”黑猫用猫爪摸着那黯淡的文字,“我们的神死了,呆瓜。大神乃天地灵气所化,死后化归天地,既无形体,也无转世,原来我们南疆早就没有神了。” “很糟糕么?”扶岚低声问。 “很糟糕啊,”黑猫低落地说,“这说明咱们祭拜大神许愿的时候,愿望都说给空气听了。没有神听你的愿望,也没有神实现你的愿望。小隐说的没错,我们找到他靠的是运气。” 扶岚没有回答,黑猫扭过头,这个安静的男人望着黑暗的深渊,不知在想什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片刻之后,更多青鱼从他身上涌了出来,黑猫看得出,他将这个术法发挥到了极致。 小鱼无声地扩散到整片冰海,扶岚的眸子蓦然一缩。 心跳,整片海都响彻着心跳。 在冰海的底部,遍布无数刚劲的心跳声,它们深埋在淤泥之下,心跳古奥又庄严,如同钟鼓煌煌。在冰海的东面,无数微弱的心跳闷闷奏响,仿佛是被布匹裹住的钗钹,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小鱼穿过那些心跳,他看见一张张结着霜花,冰冷又苍白的脸。他们阖着双目,低温抑制了他们的血行和心跳,让他们陷入安静的长眠。这些东西形态诡异,上身为人,下身畸形,有的竟生出了锋利的脚爪,辨不清是人是妖。 小鱼没有停留,继续潜行,在冰海的北面,又有一颗闷雷一般的巨大心脏,它属于一条年轻的魔龙,上一颗这样的心脏死在他的刀下。 三种心跳,恍若不同乐器的合奏,冥冥水波微微荡漾,仿佛与它们一同振动。蓦然间,在所有心跳之中,有一个心跳突出重围,被小鱼捕捉。那是一个坚硬的心跳,沉在冰冷的淤泥之下,万千心跳之中只有它与扶岚的心跳共振,仿佛是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 它在呼唤着扶岚。 扶岚垂下眸,伸出手。 浩瀚的水波和渊底的淤泥倏忽一震,一柄黑漆漆的东西破出海底,升入了水波之中。它以均匀的速度朝扶岚浮上来,最终停在了扶岚的身前。 那是一柄黑鞘横刀,它有着奇异的十字刀锷,漆黑的刀鞘没有半分装饰,黑得仿佛会吸走一切光亮。扶岚握住了它的刀柄,沉雄的心跳从刀的身体里传出,在扶岚的掌心搏动。片刻之后,刀鞘自动脱落,凄冷的流光水银一样泻出来。 黑猫凝望着那把刀,惊奇地道:“这柄刀是玄银锻造的,玄银尘泥不染,你看它埋在地底这么多年,出来之后一点儿泥巴都没有。这必定不是凡器,不知是什么来历。十字刀锷,是咱们南疆的刀么?” 扶岚低声叫出了它的名字,“十字斩骨。” 黑猫瞪大眼睛,“你怎么认得它?” 扶岚轻轻摇头。 他也不知道,他就是认得这把刀,握住刀柄的那一刻,像故友重逢。 他将斩骨刀背在身后,折过身,朝冰海的边缘游去。 “我们现在去哪儿?”黑猫问。 他们到达了冰海岩壁,面前有无数孔洞,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蜂巢,每一个洞都通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无数小鱼穿过波光荡漾的隔水结界,游入洞窟,繁复的地图在扶岚脑海中呈现,山洞连着山洞,岩穴与岩穴相连,地下山道经纬交错,恍若一副巨大的蛛网。无数无方弟子在蛛网上走动,洁白护领上绣着折枝梅花,昭示着他们隶属四座之一的身份。蛛网的正中间有一个巨大的金光法阵,八个男人围坐着入定。 这里是天渊蛛网,无方的秘密所在。 黑猫扒住扶岚的肩膀,一人一猫一同没入了洞穴。 “去打架。”扶岚说。 ———— “巫墓?”方辛萧问道,“人间怎么会有巫墓?” “你有所不知,”孟清和道,“远古时期南疆的地域远比今天大得多,根据《海内南疆志》的描述,今日的无方所在乃是当时南疆的最北端。这里埋藏了上古巫祝的坟墓,也不足为奇。” 戚隐想起猫爷说过的南疆巫诅,心里有些不安,道:“师叔,咱们擅闯人家的坟墓,人家会不会记恨咱们?给咱们弄个巫诅什么的。” 孟清和低低笑道:“只要你们不要乱动东西,比方说那十字护手刀,想必前辈不会计较。” “放心,听说白鹿神专吃小孩儿心肝,”昭明哂笑,“你这么高的个子,就算你要当祭品人家也看不上你。” “……”戚隐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白鹿不吃小孩儿心肝,那些都是谣传。相反,在妖魔本土的传说中它特别喜欢孩童,若有小孩儿迷了路,它还会牵引它们回家。” 昭明颇不服气地道:“你又是从哪儿知道的?妖魔信仰的邪神,你竟还要替它说话?” 和无方这帮傻冒说不通,戚隐翻了白眼,转过头不再理他。昭明见他这模样,一股无名火冒上头来,还要再说些什么。戚灵枢皱了皱眉,道:“噤声。” 昭明不情不愿地住了口,云知却闲闲笑道:“妖魔信仰的邪神?恐怕不见得吧。”他朝穹顶努努嘴,“你瞧,长了角的代表妖魔,没长角的应该就是人吧?” “不错,”孟清和温声道,“在上古,人和妖魔的隔阂并不像今日这般深重。南疆亦有不少人族居住,与妖魔一同祭拜白鹿大神。” “清和长老,白鹿住在月亮上么?”方辛萧好奇地睁大眼。 “准确的说是月轮天,那是白鹿大神的居所。”清和道,“《海内南疆志》记载,每到月圆之夜,大巫和信徒就会摆上祭品恭候白鹿大神的降临。你们看第二副岩画,角落的人在跳舞,那不是简单的舞蹈,那是大巫才能跳的迎神舞。只有神舞能迎请大神,降下月光天梯。我听闻迎神舞庄重妙丽,穆然韶雅,可惜舞步已经失传,我们都没有这个眼福了。” “等等,”戚灵枢指着穹顶,忽然道,“那是什么?”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戚隐发现彩画上有数道细细的抓痕。长短不一,五条为一组,像是人手抓出来的。云知打了个响指,更多灯符飘上去,整个穹顶荧荧亮起来,所有人都愣住了,那顶上布满了抓痕。 “是什么东西在这里爬过?”昭明呐呐问道,“妖怪?” 准是有旁的妖怪也在这儿困住了,戚隐锁起眉,不知道那个狗剑仙怎么样了,清式说他半死半活,该不会碰上妖怪伤着了吧? 正在这时,大殿尽头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儿,在寂静的黑暗里显得尤其突兀。大家悚然一惊,戚隐忙拿出归昧剑,虽然是把锈的,但好歹是一把剑,姑且能拿来防防身。 戚灵枢燃起灯符,灯符悠悠飘向声音的方向。幽明的灯火徐徐驱散黑暗,他们看见一个瘦巴巴的干瘪人影儿躲在一根红漆柱子的后面,似乎在幽幽地盯着他们。
第46章 神迹(二) 大家都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那影子瘦得像根柴火棒子,骨楞楞的细杆脖儿支着一个大脑袋,歪过红漆柱子瞧着他们,那歪斜的身形怎么看怎么诡异。在一座墓里看见这玩意儿实在让人心惊胆战,但戚隐只是惊了一下就立刻冷静下来了。毕竟有戚灵枢在,这厮虽肯定不如扶岚厉害,但说到底是无方首徒,和云知那种混日子的不一样,必定能震住场面。 果然,只听戚灵枢开了口,嗓音一如既往的高寒冷漠,“何人?” 黑影儿没答话儿,一动不动地歪站在那里。昭明期期艾艾地小声说:“是不是戚长老?” “戚长老不会不说话吧……”方辛萧悄悄道。 “管它什么玩意儿,”云知在背后轻轻拔出了剑,“戳一下不就知道了?” 说完,长剑唰地一声出鞘,凄迷的光芒闪了那黑影儿一下,众人看见黑影抬手遮了下眼睛,以极快的速度往后跑去。戚灵枢下意识地也出了剑,问雪化作一道细光,朝那黑影射了过去。黑影儿迅速猫下身,问雪在岩壁上撞出点点清光,再折回的时候,黑影已经闪到门后面了。 “这里竟然可以御剑!”云知眼睛一亮。 为了限制妖魔,无方禁林设了禁制不能御剑,没想到这墓却跳出禁制之外。云知立刻收起琉璃镜,捏了御剑诀,有悔嗡嗡一震,化作一道流光追了过去,所有人紧随其后。墓道曲曲折折,又黑又窄,那黑影儿跑得奇快,似乎很熟悉地形。不知追了多久,连拐了好几个弯,戚隐落在后头,正要赶上去,身后忽然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捂住他的嘴,一把把他拖入了黑暗。 这鬼竟然这么机灵,绕到他们的身后!戚隐头皮一炸,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曲起手肘猛击身后,那鬼吃痛,双手一松,戚隐迅速抓住它的右手,转身用力一拗,黑暗里响起骨节断裂的清脆响声,戚隐听见那鬼嘶嘶吸着凉气儿,哭着道:“小隐,是我。” 这声音甚为熟悉,戚隐懵了片刻才想起来,是姚小山! 慌慌张张点起灯符,橘黄色的光芒一跳,黑暗里姚小山的脸现出来,戚隐几乎吓得背过气儿去。这厮简直变了副模样,脸色惨白,像涂了一层蜡。浑身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因着瘦脱了人形的缘故,那颗脑袋和一双乌黑露光的眼睛显得尤其大,有一种说不出的畸形感。 “你……”戚隐好半天才掩饰住自己的惊恐,“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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