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平日里阿妈身上的银饰不同。 阿妈身上的银饰总是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烂漫的少女，对整个世界都充满希望；而这妇人身上的银饰很闷，闷的简直不像银饰，宛如陶罐碰撞的声音，也像是银铃铛里藏了其他的东西。 姜继尾不自觉看向那妇人的装束。 她的苗服很特别，全黑的、没有一点装饰。 上衣与阿妈、外婆所穿只到小臂的不同，这妇人的黑色苗服一直盖到了手面，露出的那几根手指很是丰腴。 白而饱胀的手指，让姜继尾想起山里面泡了水的死虫子，也是这样鼓鼓囊囊的浮在水面。 “卡博……卡博她……” 他慌乱地指着身后，想要往外爬，却又舍不下外婆。 那妇人拎起他的胳膊将他拽起来，又说了话：“你的卡博没救了。” 没救了。 从小长在山林里的姜继尾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却想不通外婆为什么会没救了。 她还没有带他回去山里，还没有教会他如何在寨子里生存，甚至他连话都还说不全，外婆怎么就要死了呢？ 为什么会这么快？ 姜继尾看向脚下爬过来的多足虫，恐慌地向外望去，福至心灵般地喊了一句： “是蛊？” 那妇人怔了一下，一把抱起姜继尾，后退着躲开聚拢过来的多足虫。 她说：“对！是蛊！阿鱼，你说的对，就是蛊！是诅咒！” 她的声音渐渐高起来。 她声音很大，堪称叫嚷，简直不像是在和姜继尾说话，反而是要让更多人听到一样。 是谁用蛊杀了外婆？ 是那被外婆被称为姬宇神的少年吗？ 姜继尾颤抖着回头看向外婆，猜测这妇人是想要已经去了地府的外婆听到，还是想让远在山洞里的阿妈听到？ 如果他能够选择，姜继尾是想选外婆的。因即便阿妈听到也不会理睬他。 阿妈心中只有那块石头，只有她心中的丈夫。 叫嚷声起了作用，周围小竹楼的灯次第亮起，不甚明亮的月色一下便被衬托的暗淡下去。 姜继尾被那妇人抱着离开了外婆的吊脚楼，站在今日来时的石板路上。 蜿蜒的青石路在姜继尾面前展开，灯光一路向上，少年神明的小竹楼孤零零地在灯光尽头，占据着一个黑暗且孤单的角落。 那妇人还紧紧搂抱着姜继尾，声嘶力竭地向四面喊叫着：“姜姬宇要杀了山神的孩子！他是山神的儿子。姜姬宇却要杀了他！” 姜姬宇。 这是姜继尾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是他杀了卡博？”姜继尾问。 妇人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只一味地喊叫着，直到周围越来越多的小竹楼里亮起灯。 那少年神明的竹楼还是一片漆黑。 他的样子还印在姜继尾的脑海里。 那双冰冷又白皙的手，真的可以轻而易举地取走外婆的性命吗？ 姜继尾像是无生命的玩偶一般，伏在那妇人肩头，看向远处孤零零的竹楼。 真的是他吗？ 那漂亮的少年神明为什么要杀了外婆？又为什么要杀了他？ 姜继尾歪头，把脸贴到妇人颈间，汗津津的湿热贴着面孔传过来，温热的体温让他想起外婆，想起外婆与那少年神明的交谈。 少年神明说：“他是山神的孩子，不属于山寨，你尽快将他送回去。” 是因为外婆没有立即把他送走吗？这便要杀了她吗？ 妇人还在抱着他向前走，走向那少年神明的小竹楼。 姜继尾不想再看那栋小竹楼，他幼小的心灵和头脑均已被外婆的死状所占领，却还是会在偶尔在看过去的瞬间，会想起那少年神明递给他点心时的手掌，以及他与外婆离开后，少年在二楼露出的侧脸。 他想，那漂亮的小恶鬼害死了他的卡博，他应当恨他。 却因为年纪太小，不晓得什么是恨，只将那少年神明在心中称为小恶鬼，将他当做山林里抢走他水果的恶猴子一般讨厌。 儿童姜继尾讨厌一只猴子的方式是躲开他。 因此，他扭过头，不再看小恶鬼的竹楼，仍回望着外婆的小吊脚楼。 这才发现，妇人与他身后不知何时竟是跟上了一队与妇人一般的黑衣妇人。 周围小楼里的灯光照到那一队妇人身上，打下浓重的阴影，她们目光幽暗，满是恨意，走起路来安静地像是山林里的猫。 姜继尾见过这样的眼神，那是野兽捕杀前会出现的。 他这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他竟然在毫不知情地情况下，被这妇人抱了这么远。 姜继尾惊惶地想要挣脱拥抱他的妇人：“卡博！卡博！我要找卡博！” “阿鱼，你的卡博死了。” 妇人摁着他的脊柱。 姜继尾瞬间挣扎不得，像是被掐住脖子的猫一般，只能乖乖地伏在她怀中。 那妇人继续道：“我现在带你去给你的卡博报仇，然后带你接回阿妈好不好？” “阿妈？”姜继尾怔了一下。 妇人白虫子似的手掌摁在姜继尾后颈上：“是呀，阿妈回到寨子里，就会想起阿鱼是她的好孩儿，会像卡博一样疼爱你的。以后我们也会照顾你。” 姜继尾想起山洞里影子一样的阿妈，年轻漂亮的阿妈，轻轻点了点头。 他已经没有了卡博，不能再没有阿妈了。 姜继尾与那群黑衣妇人一同停在那栋漆黑的小竹楼外，外圈聚拢起一群穿着与外婆、阿妈一般普通苗服的村民。 只是那群人离这群妇人都很远，离这栋小楼也很远。 妇人放下姜继尾，小声说：“去叩门。” 姜继尾疑惑地抬起头，不懂这妇人为什么自己不去。 他的裤子被尿湿了，此刻正沾在腿上，束手束脚地不愿动弹。 “快去。”妇人催促道，“去叩门，你不想接回阿妈了吗？” 阿妈。 姜继尾挪动着步子走上前，刚要伸手，门上便亮起了一只金色的眼睛。 那眼睛有他拳头那样大，金色的眼睛中是竖直的黑色瞳孔，硕大的身躯完全掩在黑暗之中，直到被姜继尾惊醒，才缓缓挪动，拖拽出黏腻的声响。 “蛇！是蛇！” 姜继尾惊呼着倒在地上，四脚着地向那妇人爬去。 与此同时，身后滑腻身躯在地上拖拽的声音还在继续，开门声完全被姜继尾的喊声盖住：“蛇，有蛇！”
第5章 05、恶鬼 “回来。” 姜继尾听到身后传来那小恶鬼的声音。 他见识了外婆死亡的惨状，亲见着从外婆口中爬出的虫子，与当初追上点心的那堆虫子一模一样，便单方面地仇恨起那小恶鬼来。 趴在地上扭头，迎面撞上一团雾蓝色影子飘出大门，脚不着地似的，像外婆故事里的精灵妖鬼一般。 影子旁边是一条通体漆黑的大蛇，从容地将孩童腰身一般的硕大身躯盘在旁边，高昂起一个脑袋到那影子肩膀的位置，发出嘶嘶蛇鸣，一双金色的蛇瞳透着说不出的阴寒，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姜继尾从未见过这样大的蛇，身子僵硬，条件反射地往前爬了两步，想去抱那妇人。 随即反应过来，是这小恶鬼夺走了他外婆的性命，让他成了个孤零零的野孩子，便鼓起勇气，撑着爬起来，叫嚷着向身后那团影子猛地撞过去。 “你还我卡博命来！” 那团雾蓝色影子一动不动，倒是那条巨蛇忽然扭身，横搁在他与影子之间。 姜继尾的额头撞到冰凉黏腻的蛇身上，没觉出疼，只是头晕眼花地跌坐到地上，耳边回响着令人疼痛的闷声。 粗壮的蛇身在他旁边扭动着拢住他。 他知道这是蛇吞吃猎物前会做的动作，普通的蛇便能将一头大山猫活生生绞死。 姜继尾不敢再呆坐着，踉跄着往外爬，也不在乎那蛇身冰冷，只拼了命抱着那几乎与他腰身一般粗细的蛇身往外爬，挣了命地喊叫：“你还我卡博命来！” 雾蓝色的影子往前飘了一点，那只素白的手伸出来，在月光下更显白皙晶莹。 “过来。” 那只手不等姜继尾反应，便已经将人从蛇躯之中拉出来扯到身边。 姜继尾这才看到他的脚，依旧是光裸的，踩在竹楼门口的青石板上，被雾蓝色的纱遮盖着，只露出几个莹白的脚趾。 他想甩开小恶鬼的手，却甩不开，干脆发了狠，攥着他的手送到嘴边，恶狠狠地咬下去。 这动作着实吓了姜姬宇一跳，立即将人推开，命令巨蛇：“守好他！” 巨蛇得了主人命令，蜿蜒着到他身后，懒洋洋地游上门框，垂着个巨大的脑袋守在姜继尾旁边，姜继尾一动，它便张开大嘴，叼着衣领拽回来。 那边姜姬宇拖拽着一身雾蓝色的纱往前走了一步，冷冷开口：“闹什么？” 他甫一开口，围在最往外圈的村民立即都躲进黑暗里，摆明是想看这一场大热闹，又不敢当真参与其中。 带姜继尾过来的妇人站在原地，提高声音：“您杀了人，难道还不许我们讨个公道吗？” “我杀了人？” 姜姬宇头上的纱微微晃动，又往前一步。 那群黑衣妇人见他往前，纷纷都往后退了半步，唯有那为首的妇人屹立不动，肿白的手指在袖口迅速地翻了一下。 姜继尾本还在与那条巨蛇搏斗，忽然脸侧一阵腥风窜过，那巨蛇毫无预兆地放开他，朝着小恶鬼身前扑去。 身后竹楼里放出的微弱光芒铺在地上。 姜继尾看到乌黑的蛇身挡在小恶鬼面前，粗壮的尾巴将他与小恶鬼圈禁在一个半人左右的范围里，外面是的地面上，竟乌泱泱地冒出遍地的多足虫来。 虫脚密布，与一节节的身躯扭动着聚拢成一片，在黑夜灯光里反出异样的红。 姜继尾坐在地上，幼小的头脑完全成了一堆浆糊，闹不清眼前的状况——那些从外婆口中爬出来的虫，为什么又要来攻击它们的主人？那条大蛇和小恶鬼又为什么将他挡在身后？——小恶鬼此刻做的这一切，像极了山林中保护同伴的动物，可若是将他当做同伴，为什么又要杀掉他的卡博？ 黑色的多足虫以多胜寡，拼着被巨蛇碾碎，爬上它的躯干，与之缠斗起来。 那为首的妇人这才冷笑着往前走：“您想杀山神的孩子，难道还指望五瘟神能保佑您吗？” 她的脚踩在密密麻麻的多足虫上，缓步靠近巨蛇。 巨蛇已经被虫子包围，细小的多足虫像是覆盖那块粉色点心那样，完全覆盖了巨蛇的身躯，像是在泥土中涌动的泥鳅，包裹着巨蛇三角形的头颅，成为扭曲蠕动的一团，被同伴挤压着的多足虫，伸长了红色软脚和黑色躯干在空中挥动。
97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