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危机化作一地废木,姑娘们面露歆羡之意,路上叽叽喳喳小声议论了小会儿,转头撞上常笑那张面具一样死板的脸,顿时消声了。 此去皆为山间小径,七月蚊虫多,声音赛蜂,嗡嗡饶在耳畔,挥之不去。走近了村里人家,旁边多有几畦荒芜的菜地和房前屋后满是的木芙蓉花。三人来到唯一一户有活人生存迹象的房子附近。毫不意外的,房前种了几颗参天的木芙蓉树,采光不佳,恍惚让人记不起是早上还是黄昏。树上挂了一盏尚且亮着的灯笼,经过树下时,常笑走在最后,抬眼便望见缤纷繁花、随风招摇的掌状绿叶,以及一盏很普通的灯笼。常笑无端觉得,这老不死的很闲。 青璃大声问道:“有人在吗?” 常笑拂开花阴走来:“废什么话?直接进去!” “可是······” “可是什么?喊了就让你进去?” 京墨道:“可是这里很奇怪,屋檐下都是······” 常笑抬头看去,眼前一片白——黛色瓦檐下满挂一排白灯笼,和树上挂的不太一样,准确来说是每一只都不太一样,清一色的白,没有点燃,只是挂在屋檐下,似乎是在等它们风干。灯笼在微风中乱晃,穗子也在风中乱晃。 常笑:“不奇怪的话,我反倒不来了。走吧,都到这儿了,进去会会。” 一脚刚踏上台阶,面前门扉呼地洞开,传出苍老的声音:“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话毕,门扉紧闭谢客。 三人不明所以,京墨沉吟:“《陋室铭》?” 青璃附和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别念了,头疼!”常笑抱刀靠在木芙蓉树下,愀然作色道:“老东西是说,苔痕可上阶,他人不可。” 青璃撸起袖子:“看来只能硬闯。” “对,闯之!”常笑怂恿道。 青璃悻悻道:“大人,这······怎么闯?” “你们师父难道没教过啊?”常笑干脆择片叶子挡光,闭目养神。 青璃语塞:“正经人谁教这个······” 前辈呛声不止,笑道:“正经人,这个还需要学啊?” 京墨思忖片刻,当即心下雪亮。此次历练本应由师尊瞿胤飞带领,如若果真是师尊在场,又岂会一味助力。历练意在验修为、拓眼界、聚心境,思及此,京墨目光坚定,对青璃耳语道:“千川剑第三式。” 青璃甚喜,千川剑法共九式,第三式“影刺风”乃攻式,试之可行。随即祭出一柄宝剑,剑光呈湖蓝色,剑气荡开碎发,当下狡黠一跃,单手持剑,凌空念咒,剑身周遭卷起一股细小的风。剑随风漂浮,脱手悬于青璃面前,只见她双手作飞鸟状振翅,像一尾临危的鱼,剑身忽然直刺门扉,当即将之四分五裂!屋檐上的灯笼被振落、振破者亦有之。 常笑心想:这才配称七星屿弟子。于是走过来,与她俩齐站,说道:“等老头儿出来,请我们进去。” 果然,一句话的功夫,房子的主人已经杀到了门口,这位七旬老人身穿葛布粗衣,背已经偻了,出门即跳脚痛骂:“滚!都给我滚!简直没天理没王法啦!滚出去!”说着抄起墙根的扫帚踉踉跄跄走下台阶,“滚!” “老东西,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常笑眼疾手快,拽住扫帚一端,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好心来帮你抓妖怪的。” 老人恶狠狠道:“哪来的妖怪!我看你才是妖怪!” “对,我就是······” 京墨和青璃对视一眼,心领神会,一个拽他衣服,一个捂他嘴巴,京墨笑道:“大人别吓唬老人家了!” 好不容易解释通了,老人才放人进去。老人原是村里扎灯笼的手艺人,全村惨遭无妄之灾时,他正在镇上出摊,归来已是次日傍晚,当日所见成为毕生阴影。 饭桌上,聊起陈年往事,青璃问:“那你为什么不走?反而还留在这里?你不怕妖怪卷土重来吗?” “呵呵······我活到这个岁数还有啥好怕的?再说······”老人呷了一口酒,慢吞吞说道:“这村里那么多死人,谁来埋他们?我一个人抛下他们跑了,那更说不过去,心里啊不舒服!” 京墨看了看坐在远处的常笑,常笑正在擦刀。京墨问道:“爷爷,您还有什么亲人没有?” “亲人?”老人的脸从碗中抬起来,“有个曾孙,说起来也跟你们差不多大了。”言毕,他用那双朦胧的眼睛看着京墨头上的簪子。 打这俩小姑娘进门起,他就注意到了。漂亮,实在是漂亮! “对不起,老人家,让您提起伤心事了。”京墨愧道。 那老人颤巍巍地抬起手,摇摇一指:“不难过了丫头,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簪子?真是尖儿货啊!” ······ 天色将晚时,三人借住此地,京墨青璃居楼上,常笑在院子里闲逛。 清辉寂寂冷,花落倏倏阴。月升于穹顶时,只听檐下传出启门声,老人提着灯笼出门了。 闻声,常笑翻身上树,隐匿于树荫之间。见老人已走向林中小径,立马敲窗带上青璃京墨二人,尾随而出。 山间小路本就崎岖,夜里更加不好落脚,常笑唤出明,跟了老人一路。行至山谷深处,方见一方天地:坟头草绊脚,碑石烛映苔。 老人四下窥了几遭,未发现常笑等人,于是舒展筋骨一般,连同周身老皮一齐褪下,披一身黑羽,翅被绿光,嘴化为长喙,满脸凶煞。更似年轻好几十岁,双眼炯炯有神,一改老态龙钟之相,俨然是个精怪。 他手中捏着两枚偷来的银簪,咯咯笑着。 青璃京墨大吃一惊:捂嘴忙称:“原来是个老鸹!”却又摸摸头上,哪里还有簪子的影子? “不好!法器叫他偷走了!” “不是法器,只是普通银簪子。”常笑拦下二人话语,道,“客栈里那小哥说的歌谣,就是指他是乌鸦精。乌鸦喜吸睛之物,这簪子只是用来探他虚实的。” 老鸹骞翮飞跃坟堆,白事幡子在阵阵风中摇曳如劲草,常笑等人赶忙缀上,只见老鸹落脚之地乃是一座破旧牌楼,周遭鬼气森森,仿佛置身幡林。 蹲守这事本适合猫妖来做,正值晴朗月夜,常笑更觉精神,一线金瞳览括夜景,心里盘算道:寒鸦嗜艳,正如狗不改食粪,若有明艳之物,定能将他伏诛,可他来这里做什么,这应该是个埋死人的所在。 老鸹提灯走上阡陌,所过之处,坟头插残烛者皆复燃,烛泪斑驳,此地与一般墓葬风俗似乎不同,放眼望去坟头皆挂灯笼,上书一个历经风吹雨打的“寿”或“奠”字,歪七扭八挂在竹竿上,活像一颗颗悬空的脑袋。老鸹取下坟头灯笼,灯笼里忽然传出凄惨嚎哭声,三人隔得不近,却仍能听清呼号的内容:“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只听老鸹道:“我放过你,谁又来放过我呢?你已经不成人形了,让我吃了,救救我吧。你死了我会每年给你烧纸钱的,整个村子的人我都能照顾好的。” “求求你!”灯笼还在兀自嚎哭,下一瞬已被吸进老鸹肚腹,祭了五脏庙。 青璃瞪大双眼,问道:“难道灯笼里关着活人?” “离谱!怎么可能是活人?而是人的生魂。”常笑解释道,“这叫‘埋魂’。把活人埋在地底,用特殊的法器能教他们身魂剥离,聚在一起的魂魄堪比奇丹瑞药,能使施术者增进修为,使之免受轮回之苦,为极恶术法,一曰闭窍,使之呼吸不能;二曰润棺,割脉放血;三曰无肠,待其腐朽;四曰泥销,便是泉下骨化,魂归九天。这样剥离出来的生魂一般还有自己的意识,身受四重剥削,痛苦万分,没有寄魂之所只好进入施术者事先备好的法器中······并且此类极恶术法不会仅有一个人遭殃,我怀疑整个村子的人都交代在这里了。” 三人借着夜色隐在坟堆后,阒然无声的一瞬,老鸹忽然现身三人眼前,嘿嘿笑道:“怎地还有没埋完的?” 三人散开,姑娘们祭出宝剑,常笑抱拳呛他:“好兴致,瞎老鸹夜出提灯笼。” “多管闲事。”老鸹佯做威逼架势,不怀好意笑道,“这两个小女娃倒是细皮嫩肉,要让我吃了才好。”一脸惺惺作态。 青璃挥剑站在京墨身前,愤愤道:“做你奶奶的黄泉大鬼梦去!” 常笑随即问道:“芙蓉桥三百八十七口人是不是你杀的?” “对,我杀的,却又如何?” 常笑冷笑道:“谁杀谁偿命呗。”话音甫落,却见常笑右手已扶在刀柄上,只听见铮然一声,窄刃长刀破空斩去,老鸹眼疾,脚下横扫一腿,长刀堪堪扫落几缕寒鸦羽毛,因着要避攻势,老鸹腿上运劲不到一半就被迫收回,回旋将要稳立在地。常笑趁其未曾落地,翻身格上寒鸦利爪,暗劲削落他的尖爪,从他脸上划拉一道,方才算承住了常笑的强大攻势。血洒一脸,老鸹却不肯认输,三两下撕开衣襟裹住伤口,血洇透布条,颓然是挡不住的败势。 常笑站在风来处,衣摆飘摇,依旧冷笑:“你还要再与我一战吗?我允许你先挑一个地方做你埋骨的所在。” 忽闻老鸹不可一世地笑,掌心幻化出一盏琉璃芙蓉灯。他道:“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何种交易?烧杀抢掠、淫邪不正之事不做,杀人买卖也不做。正经生意你断然也不会做,临死改什么行,不如送你去黄泉路上看看风景吧。”常笑道。 “你来看看再说。”老鸹运劲于掌心,琉璃芙蓉灯缓缓绽开如同冰释,灿若晨曦。“此灯能炼出无窍心,无窍心你知道吧,可以把妖变为人的一味神药。你若收下,便好过······” 还未等他说完,常笑手挽刀旋,一刀了结了老鸹性命。他捡起遗落在地的琉璃芙蓉灯,收入囊中:“乱七八糟的东西,江湖郎中最爱讲些骗术,小姑娘要记好,不可大意。” 观战结束,二人撒癔症不知道撒到了几重天,立时反应过来,跟着常笑走了。 待三人行至来路,已然发现一些不对劲,周遭的绿植不管稀疏与否全部枯萎,就连老鸹的院子也暗换景色——院落里的木芙蓉树咸尽枯死,只留那盏来时挂在树上的灯兀自燃着。 忽然,一阵微弱的呼救声传入常笑耳中。 “放我下来······快被烧死了!” 两个小姑娘几欲见到周公,靠着对方眯缝着眼,常笑走到那盏兀自亮着的灯下,谛听之下果然是灯笼在唉声求救。 常笑摘下灯笼:“需要帮助吗?” “请将烛火吹灭吧,我的魂魄被人做成灯芯,已经燃了好一会儿了。” 常笑依言吹灭了烛火,那灯芯残余一寸红蕊,竟然盯着它看得出神,他似乎想起了某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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