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蔽星空的云层已经散去,他们走到树木舒朗处,上无遮盖,仰望的眼中盛满了星光。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钟长诀说。 祁染因为他的突然袭击惊讶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此刻却因为这句话愣住。 “好像我临近深渊,好像我孤独一人,”钟长诀说,“好像你愿意陪我跳下去。” 祁染缓缓地眨了眨眼:“我当然愿意。” 他能感觉到脸颊上的那只手僵住了,同样陷入停滞的还有身前这个人。许久,他们只听着树梢滑过的微风。 “我会一直陪着你,”他说,“直到你不想要,直到你看到我都觉得痛苦。” 怎么可能会有这一天?钟长诀想。这人是在找退路,等到想食言的时候,就把罪过推到他身上。 漫长的几个瞬息之后,他开口:“你发的誓也太多了。” 祁染笑了笑:“我很信守承诺的,你以后就知道了。” 钟长诀仔细地用目光将他描摹了一番,松开了手,转身继续往前走。 重获自由的祁染匆匆跟上他:“虽然你说,你和联首是平等的,但我觉得你对他有点畏惧,为什么?” 钟长诀停了下来。祁染站在他身旁,周围寂静无人,可不知为何,还是给人天罗地网的窒息感。 沉默良久,钟长诀开口说:“我总觉得,他手里握着一个生死攸关的秘密,一旦暴露,就会置我于死地。” 祁染说:“威胁有效的前提是,对方知道威胁的存在。” 钟长诀看着他。 “联首没有告诉你,反而在千方百计阻止你知道,那这就不是威胁,是自杀式炸弹,”祁染说,“一旦爆破,毁灭的不只是你,他也一样。你害怕他,他也在害怕你。” 祁染知道,不该说这么多的。他又把秘密的边缘推进了一些。 钟长诀审视着他,过了许久,开口说:“我后悔了,我应该把你吊在树上拷问。”扫了一眼他凌乱的上杉,又说,“或者换一种折磨的方式。” 他的语气实在不像开玩笑,祁染觉得,也许那令人窒息的监视,也是一种保护。 祁染退后两步,回头看了眼黑黢黢的小路:“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得回去了吧?” 两人走回宴会厅时,演奏已经停止,舞池上空的吊灯依旧闪耀,但光芒柔和了许多,大厅弥漫着醉意阑珊的氛围。 几位财政部官员还在角落里低声交谈,手中的酒杯已经空了大半。 临行前,特使朝钟长诀走来,两人握手道别。特使也是东元人,事实上,联邦东元人就是从北疆迁徙过来的一支。钟长诀问他这段时间是否愉快,特使笑了笑:“没有比完成国家任务更愉快的了,唯一遗憾的是,没有机会参观月桥。” 月桥是丹弗山著名的古镇,也是东元人来到这片大陆后,最先定居的地方。 “将军没有回月桥看看?”特使问,“我听说那是你的故乡。” “明天,”钟长诀说,“我也难得回来。” 特使点点头,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前往宴会厅中央,与联首道别去了。 祁染望向钟长诀:“我有新工作?” “这是我的家乡,谁用你安排日程,”钟长诀说,“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祁染有些惊诧:“我也要去?” “难得出来,不去游览一下名胜古迹?” 第二天清晨,两人驶向丹弗山下的月桥镇,后面跟着随行的安保人员。 阳光洒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古朴的建筑仿佛穿越了时空。钟长诀沿主街缓步前行,时不时指着历史遗迹,向祁染做简短的介绍。 在一座古老的建筑前,祁染停下脚步:“这是祠堂吗?” 钟长诀点头,带他走进去,正中是一座木雕神龛,供奉着创世神的牌位,点着几盏长明灯。 神龛前是一张长长的供桌,上面摆放着供品。几只铜鼎燃着香料,袅袅的香烟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木质和花草的香气。 墙壁上挂着画像,祁染仰着头看,钟长诀在一旁说:“这是月桥先祖的画像,两千年前,东元人的北方部落跨过陆桥,第一次来到这片土地上。里面有位杰出的猎人,带族人在这里定居下来,建立了城镇。为了纪念她的功绩,镇上的人把她放在创世神旁边,和神一起接受祭礼。” 祁染抬头望着画像。受当时水平所限,画像只大概描摹了先祖的相貌特征,可他看着总觉得似曾相识。 “月桥的名字是先祖起的吗?”祁染问,“她似乎对‘月’情有独钟,镇上很多遗迹都有‘月’字。” “是的,”钟长诀说,“这么一想,戈齐和她很相似,也喜欢用‘月’来代表故乡和思念。” “月亮”作为戈齐钟爱的文学符号,是千百年来评论家的争论热点。两人虽然都喜爱他的诗文,但并没有到钻研象征意义的地步。话题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两人走出祠堂,回到街上。 月桥是联邦东元人的发源地,如今却败落不堪。留在镇上的大多是老年人,红砖黛瓦与不远处的高楼大厦脱节,在古朴中显出一丝破败。 钟长诀走向镇上一家装饰老旧的餐馆,祁染默契地走在他身边。 老板显然和钟长诀相熟,激动地迎上来,引他到窗边的座位——多半是他过去常坐的地方。钟长诀每报一个菜名,老板就能牵出一大串往事。此时此刻,联邦将军只是个常在青石砖上徘徊的、沉默寡言的孩子。 钟长诀看着店主,脸色难得和缓。祁染注视着他,这样严肃的面庞温暖起来,有种异样的光芒,让人移不开眼。 等店主走后,钟长诀转过头,见祁染望着他,仿佛是魇住了,就问:“怎么,我小时候和你想的不一样?” 祁染机械地摇摇头,回过神来,又低下了头。 “这里没有什么变化,对怀旧来说是件好事,”钟长诀望着窗外,“觉得月桥怎么样?” “很有特色,”祁染说,“比那些做旧的旅游景点好多了。” “是吗?”钟长诀说,“至少这个镇子没让你失望。” 忽然,一个念头击中了祁染。 这冲击太过突然,太过猛烈。炫目的光亮过后,脑中一片空白。 他在跟我分享他的过去。祁染想。 他带我来他的故乡,带我经历他的童年……祁染心中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他在意他,想让他了解自己的一切,甚至是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一部分。他向他奉上虚幻的记忆残片,就像一个拉着同伴观赏刚刚找到的漂亮石头的孩子。 但那残片并不是他的。 他和自己一样,都身处故事之外。他并不是那个荣归故里的将军,这也不是一次寻根之旅。他只是探访了一个亡魂的过往。 这样难得温暖、难得欢乐的时刻,并不属于他,是他从别人的人生中窃取的。 胸前的金属片又震动起来,祁染心中一阵绞痛。 幸运或者不幸的是,这时刻没有持续多久。吃完饭,钟长诀立刻动身回里兰。他们走向月桥的入口,远远地,可以看到木制的门柱,上面涂着新旧不一的油漆,大概是重修了好几次。顶端镶嵌着一块巨大的牌匾,古老的东元文字写着镇名。 在快到门口时,钟长诀突然向四周张望。 祁染感到惊奇,他怀念旧日时光,到如此恋恋不舍的地步吗…… 突然,钟长诀扭过头,朝祁染喊道:“趴下!” 就在同一时刻,枪声响了。 一发子弹穿过祁染的左肩。
第28章 弹片 枪声刺破了午后的宁静,子弹从祁染的肩膀穿出,划过空气,打在木门柱上,木屑飞溅。 有一个短暂的空白,短暂到秒针来不及挪动,在这个空白中,他的身体陷入了虚幻的麻木。大脑凝滞在泥淖里,对发生的一切感到困惑。 空白转瞬即逝。 剧烈的疼痛轰然炸开,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跌倒在地,用手紧紧捂住伤口,鲜血迅速从指缝间涌出,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臂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小片鲜红的血泊。 每一次心跳轻微的脉冲,都在扩大伤口的撕裂感。疼痛蔓延到全身,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让人无力的寒意。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他努力集中注意力,但疼痛让他的思维变得混乱,他感觉到力量正一点点从指尖流失。 钟长诀的身影出现在视野边缘,在遥远的画面中,他看到对方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暴怒。 钟长诀迅速搀起祁染,将他护在身后,朝街边的一辆车旁跑去,把他推到车后。 子弹纷飞,灼热的金属在空中画出一道道弧线,钟长诀的目光沿着弹道溯源而上,落在远处的几栋民房里。 祁染喘着气,心跳加速,他紧贴着车门,在溺水一般的窒息感中,听到透过水面传来的声音:“C935给我。” 对面的安保人员把手中的枪掷了过来,C935专为高精度和远程射击设计,子弹偏移率极低,只是枪身较为笨重,无法像普通手枪一样挂在腰间。安保队中也只有两人带着。 钟长诀接过枪,将C935架在肩膀上,瞄准远处一栋建筑的窗口。下一个瞬间,C935发出一声低沉的枪响,子弹呼啸而出。 他没有停止动作,迅速调整枪口,锁定了下一个位置,再次扣动扳机。 子弹嘶吼着穿过他身边的空气,他将枪口挪向第三个位置。 在枪声再次响起之前,祁染闭上了眼睛。 世界陷入了黑暗。 世界透出了一丝亮光。 眼皮很沉重,好在努力的话,肌肉还听使唤。白光越来越亮,逐渐化开,变为天花板和窗框的一角。 随着色彩的汇集,身体的感觉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他感到肩膀传来一阵沉闷的疼痛,但这疼痛似乎隔着一层膜,只能在对面咚咚敲着,无法伤害他。 祁染微微转头,看到手上插着的输液管,透明液体缓缓滴入,传来一丝冷意。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味和寂静,唯一移动的,是窗外树梢斑驳的光影。 视野中出现了身着白大褂的女人。 “你醒了,”她伸手翻动了一下他的眼皮,“感觉怎么样?” 祁染张了张嘴,嗓子有些干涩,但还是努力回应:“还好,有点疼。” 对方一边检测他的生命体征,一边向他解释:“子弹贯穿伤导致了大量失血,好在钟将军给你做了紧急处理,送到医院也算及时,我们修复了受损的血管,取出了弹片。手术很成功,但你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在这段时间里注意休息,避免任何可能导致伤口撕裂的动作。” “其他人呢?”祁染问,“安保人员受伤了吗?” “有一个腹部中弹,有几个擦伤,现在都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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