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前在落书巷见过的,再让你见识一次。” 是个幻阵。 幻境里,谢明一身深蓝劲装,趴在客栈的桌子上等菜。 他眉宇间看上去还有这稚气,皮肤白皙,身量也并不如现在高挑。不过那张脸仍旧带着些许妖冶,眼睫微阖之间,让不少人频频侧目。 少年气同好看二字混杂,在他身上竟然一点都不显得突兀。 “那小溪村的村民同妖物打交道,专获人命财!” “可那妖物实在是过于强大,我们不是对手啊!” 言翊:“……” 他看到本在假寐的谢明睁开了眼睛。 “你看啊,你的亲亲师尊其实也不是故意想要屠你村庄的。”术风靠在言翊耳边,一字一句道,“他其实也只是被骗了。” 画面一转,小溪村燃起熊熊大火,谢明执剑站在火海里,清晰的侧脸线条上,不知道淌着谁的血。 “眼熟吗?是不是觉得他很像是地狱里的恶鬼?”术风猛地擒住言翊的下巴,恶狠狠道,“你师尊说我杀人如麻,但我想请问杀两百个人和杀两千个人有区别吗?你的师尊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呢?” 言翊眼眸微闪,他盯着幻境里那个知道真相后失去剑意的少年,终是没忍住,面庞湿润。 “先前给你的那些信,其实只告诉你了一半真相。”术风盯着言翊的脸,像是在欣赏,“谢明确实是屠你村庄的凶手,但他其实并不想这么做。” 术风笑着:“所以他失去了这世间独一份的剑意,他被愧疚折磨得甚至想死,你知道吗?” 他越说笑容越渗人:“所以言翊,你师尊收你为徒其实不是想看你痛苦的神色,他是想教你本领,让你可以在这个世界上立足,然后……” “让你用他教给你的本领杀了他。”
第105章 决裂 要怎么说? 一番解释听上去好像是为了缓解师徒的关系, 为了解开他们的误会,甚至造出十五年前的幻境,告诉言翊你的师尊其实是个好人。 所有的错误都只是谢明遭人欺骗, 少年本坦诚随性, 却因为小溪村那两百多口人的性命至此跌落神坛。 术风似乎是在言翊面前扮演着一个好人的角色。 但真的是这样的吗? 不是。 他是在诛言翊的心。 “你还要怪他吗?”他提起言翊的领口,看进言翊因为绝望已经有些失神的瞳孔里, “你怎么能怪他呢?!” 他几乎是有些暴力地猛地抓住言翊的头发,强迫他看向幻境里跪在雪地里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谢明:“你师尊本该是天上星人间月, 却因为被骗而失去引以为傲的剑意。不仅如此!你还这么没有眼力见地去拜他为师, 你在他身边的两年里他天天都在受折磨你知道吗?!” 一边倾囊相授,一边数着日子等自己的徒弟杀了自己。 于谢明来说,这是他必须要偿还的债,是他必须要经历的劫。 命运齿轮像是刻意地要去捉弄人, 安排两个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相遇相知相爱,最后让他们同时陷入被折磨的痛苦里。 可是怎么办。 没人告诉他们,原来愧疚的海里也会开出情爱的花。 “我分明在十年前便已经告诉你谢明是屠掉你村子的罪魁祸首,但你还是执意维系着引魂阵,你如今的痛苦能怪谁呢?”术风将言翊甩开,又朝着似乎是陷入梦魇里的谢明瞥了一眼,冷冷道:“你甚至不能怪谢明,你只能怪你自己。” 在他眼里,言翊和谢明都是一丘之貉, 他们多痛苦, 那他便多高兴。 甚至不需要如外面那般混乱缠斗,他只需要创造几个幻阵、只需要多说几句话, 就可以将这对足以让整个世间动荡的师徒狠狠踩在脚下。 这快感让他几欲控制不住发狂。 心上的痛,要比被剑划伤的痛, 更让难以承受一些。 他当初亲手要了林晚眠的命的时候,就知道。 可怎么办……噬魂阵的引子,需亲生骨血才行。 他是爱林晚眠的。 但他更爱天才这个称谓。 仅此而已。 塔尖的豁口再次被打开,术风叹了口气,弯腰将言翊身旁的苍云捡起。 他其实很想现在就杀了谢明,但无奈苍云的剑意还在谢明的身体里,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至于言翊……一个没有剑魂的剑修,活不活着,对他来说,并无什么威胁。 况且,谢明若是死了,他想必也是活不成的。 他倒是很期待,期待言翊看到他想杀却又舍不得的师尊被万千亡灵吊在半空中强行取出剑魂时,会是个什么反应。 是否一边控制自己不去管,又一边控制不住自己去心疼呢。 术风盯着半空中那巨大的红色眼睛,嘴角弧度冰冷。 这都是谢明和言翊应得的。 阻碍他登顶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如外面那些哭嚎那般。 谢明缓缓睁开眼睛,他喉头像是淤积了一口血,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他意识有些恍惚,某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在梦魇还是现实里。 心神上刹那的破碎竟让术风抓住了豁口,由人类灵魂所编制出来的梦魇,纵使是他,短时间内也无法迅速破开来。 ……他的梦魇,他十五年都未曾走出来过。 他偏头,光影交错之间,他看到了在雪地里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自己:“……” “谢明。”言翊跪在一边,听到声响并未回头,只是轻声道:“我不想活了。” 刹那间,谢明心如刀绞。 他其实鲜少有想哭的时候,偶有不快,也只是看一场日落,吹一吹山风的事情而已。 后失去剑意,愧疚居多,他看的日落又多了一些。但即使是孑然一身,他也并未觉得委屈过。 前方的事总是让人看不真切,眼泪并不能解决什么事情。 除了言翊,他不曾为谁掉过眼泪。 此时此刻,他眼眶湿热得厉害。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但脏酸涩得厉害,并未给自己什么反应的时间,他踉跄地站起身,颇有些磕磕绊绊地走到言翊身边,跪下来伸手想要抱住他。 却被言翊推开了。 “你是因为被骗了,还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剑意。”言翊忽然笑起来。 却并未让人觉得他开心。 他往日里不是什么很爱说话的人,但至少神情鲜活,真切地让人感觉到他想活下去。 而不是现在这般,分明是笑着,却泛着一股绝望的死气。 谢明有一种直觉,若不是现在他在这里,言翊已然拿起落雪,在这昏暗的塔里就这般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想下去见见自己的亲人,去见见小溪村那无辜枉死的两百多口人。 他要去向他们赔罪,以最无力也最无能的方式,企图去获得他们的原谅。 哪怕是下地狱也行。 言翊的头垂着,看着有些木然。 “你我都是受害者。”他道,“我本是为了寻仇才拜你为师,却不想你就是……” 他把罪魁祸首几个咽回去,缓缓起身:“你带我给绝望,又给予我港湾,我不得承认,在你身边的那两年,是我失去亲人后为数不多的快乐日子。否则我也不会刚刚情窦初开便倾心于你,以至后来的十三年都守在你身边未曾离开过。” 并非所有感情的承认都伴随着欣喜与紧张,有些时候,痛苦更多。 言翊眼眶通红,但他已经流不出什么眼泪:“无论你是不是受骗,你亲手屠了小溪村都是事实,这一点,我无法原谅你。” 他偏头,木讷与谢明对视:“但你的收留和授予之恩,我未曾忘记过。” 他说话的时候这般平缓直接,让谢明不自觉产生些许恐慌。 眼前人即将离开自己的意识刹那间鞭笞着他所有的理智,明明言翊就在自己身前,他却生不出一丝力气伸手去抓住他。 约莫是抓不住的。 他的徒弟,他最了解。 “十年前我便收到过术风的信,我当时发了疯一般冲上山,我抓起你的尸体一遍又一遍问是不是真的,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言翊几乎有些面无血色,“可你知道吗,在那个时候,我竟……我竟只觉得你在清净山抛弃我才更加混账一些。” 他有些语无伦次,声音也在抖:“我每天都在爱你和恨你的折磨中度过,我以为我是可以怪你的,可今日我才知道,你收我为徒,教我修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死在我的剑下,谢明……” 他几乎有些呼吸不过来:“我竟……我竟不能恨你。” 他行至今日,竟能个能怪,能恨的人都没有。 谢明挣扎着起来,想说什么,却因为心脉的灵力没有转过来而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太狼狈了。 谢明心想。 他从未这般狼狈过。 可言翊只是在一旁冷冷看着他。 他眼神那么冷漠,扎在谢明的心里,让他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你收留我,教我修行,加上清净山一战,也算是救了我两次,我确实欠你一条命。”言翊低头,似乎是在挣扎着。 好半天,他哽咽道:“但我……但我以自身剑魂和苍云剑的剑魂为引建立引魂阵,将你复生,便是还了你的授予之恩与救命之恩了。” 他背过谢明,挺拔背影里透着一丝决绝:“我们两清了。” 谢明呼吸一滞,他似乎是不愿意、又或者说是不敢去理解言翊口中两清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反问道:“什么?” 言翊背对着谢明,紧握的双拳青筋暴起:“我无法接受也无法跨越我们中间存在的鸿沟,纵使还有着什么别的感情。”他道:“我同你之间最好的结局,便是将所有关系都止步于此。” 下次再相见,便是隔着两百多条性命的死敌。 刹那间,谢明有些耳鸣。 术风施加在他身上的并不是什么简单的术法,那术法含着人冤死魂魄的力量,一旦进入一点到身体里,都是对意识的侵蚀和灵力流动的阻拦。 他的心绪全被言翊的痛苦和决绝所影响,一时间竟忘了去控制身体里那股企图让他心脉具碎的力量。直到那股怨灵之气差点潜入他的心脉处,他这才猛地反应过来,以灵力将其生生拧碎在自己身体里。 可当这一切都做完的时候,言翊已经不见了。 塔尖处的豁口仍旧开着,外面传来的嘶吼和哭嚎声听得人头脑发胀,谢明呼吸沉重,捡起落雪,踉跄着站起来。 深红色的天空让人分不清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纯白的雪被那红光所照映,看上去,像是覆上了一层血。 谢明几乎能听到不少人的祈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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