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似有惊电劈破他的脑海。几乎是弹指一挥间,方惊愚浑身肌肉紧绷,龙首铁骨格格作响,在剧颤下几近崩裂。他已将含光剑交予琅玕卫,此时手中无兵戈,又要如何反击? 眼角的余光瞥到桃源石门上插着的一柄长刀,那刀被青苔和藤蔓所覆,几乎已被岁月遗忘,几朵艳红如血的赤箭花绽放于其上。是了,他忘记了,这里还有一柄刀,是八十一年前白帝出征时曾挥出的惊世一刀——毗婆尸佛! 方惊愚毫不犹豫,双手犹如霹雳,闪上那古旧的刀柄。 这是一柄连玉鸡卫都未能拔出的刀,沉重无匹,且剑柄烫如火烧。此时方惊愚一将其擒在手上,便觉仿佛身子都被其吸进去一般。龙首铁骨剧颤,身躯中好像响起震雷,肌肤因激烈的牵扯而渗出鲜血,便似在他手上纹上了鲜红的图腾一般。 毗婆尸佛近百年来岿然不动,岂是他一小小仙山吏可奈何的?方惊愚浑身剧痛难耐,每一条筋络里好似蹿动着火花。然而他狠狠咬牙,心道:他一定要将此刀拔出,救人性命! 顷刻间,虎吼龙鸣响彻天野。那是刀身发出的咆哮,震荡万里嶮峭河山。一寸,两寸,毗婆尸佛刀在被拔离桃源石门。玉鸡卫的动作仿佛被冻住了,老人愕然地张大眼眸,望见一个青年双手淌血,两目赤红,齿关几近被啮碎。 而在那青年手里,碧苔簌簌下落,明镜般的刀刃重见天日,泛出焰焰金辉。追来的仙山吏们皆骤然色变,惊呼纷起。 方惊愚拔出了近百年来无人可动的白帝佩刀——毗婆尸佛! 玉鸡卫骤然失色,脸上泛起一层死人似的青紫。那青年的眉眼渐而和八十一年前悍然出征的白帝相叠,一样的意气凌云,一样的磨而不磷。 乘玉鸡卫分神的一霎,方惊愚曳起毗婆尸佛刀,灌注全身气力,拼死挥出一击。 这一刀仿的是琅玕卫方才演过的“满庭霜”。劈斩挥洒,大开大合。玉鸡卫被一刀斩中,胸前溅开一道血花,便似一道红线般缝向天空。 虽只是皮肉伤,但玉鸡卫十年来鲜少受如此重的伤。老者向后跌去,脸上仍带着不可思议之色。待跌倒在地时,他仰天长啸,继而哈哈狂笑。 “好——妙哉!白帝遗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像极了……方家小子,你确是像极了白帝!” 趁玉鸡卫摔跌,楚狂抛给方惊愚一条革带,方惊愚将刀匆匆系于其上,挂在身上。琅玕卫将含光剑抛还予他,叫道:“惊愚,走!爹便送你到这儿了,往后的路,你自个走罢!” 琅玕卫的旧部在纷纷后撤,看来他们是备有后路,行将逃遁了。方惊愚顿足了一刻,望向琅玕卫,望向这个曾教他切齿痛恨、又割舍不下的父亲,男人的鬓边早现花白,浸透了蓬莱的霜雪。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爹似乎没有往时看起来的那般高大。 晨光里,琅玕卫向他一笑,目光落在楚狂身上。“不对,看来你倒是有伴了。往后的路途,你俩多保重。” 方惊愚点头,最后道,“我走了,爹。” 琅玕卫道:“一路顺风。” 日头浮出来了,金色的光辉一层层晕染上来,黛色的夜正在褪去。两人转身,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而去。方惊愚奔向的是漆黑无垠的溟海,却迎着光,琅玕卫则走向了汹涌的人潮,接过旧部递来的铁剑,拦在追兵之前,向暗处里浴血拼杀而去。 仙山吏们大多仍在震慑于方才方惊愚手执毗婆尸佛挥出的骇世一刀,交议蜂起。旧部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白帝!”后来竟有三三五五的喊声应和上了,愈来愈多的人喊着:“白帝!”“白帝!”这喊声感染了追来的仙山吏,有些胆儿肥的甚至叫道:“恭送白帝出关!” 有些军士仍惦念军功,乘琅玕卫分身乏术,乘机朝在溟海桥上行着的三人追去。楚狂见大队人马追来,对方惊愚、小椒道:“两位信得过我么?” “都到这关头了,还说甚信不信的?” “既然如此,那便随我一齐往下跳!”楚狂说着,攀上溟海桥铁链。方惊愚犹疑了一刻,往下望去,漆黑的海面似离他们甚是遥远,不少熕船在此处游弋,若从这里跳下,不是葬身鱼腹,便是被敌军撕作裂片。甚而有追来的军吏嘲弄道:“哈,几个小猢狲自寻短见,要跳下去给咱们弟兄片作一碟儿!” 可下一瞬,方惊愚的掌心便被十指攥住,原来是楚狂和小椒分握住他的手。小椒说:“跳吧!”于是方惊愚点头,纵身一跃。 耳边传来呼呼风声,他们三人从溟海桥上跳下,向着墨黑的海水坠落。熕船向他们靠拢,船上的士卒抄刀逼近,欲将他们捉至甲板上。 然而就在他们行将落水的前一刹,忽有一艘快船驶来,舱顶上堆起高高的草垛,将他们三人接住。船上皆是琅玕卫在瀛洲的旧部军丁,三人起身一望,只见郑得利在舵楼边笑嘻嘻地朝他们招手,肩负一只黄花梨药箱。 小椒一骨碌翻起身,叫道:“没蛋子,你怎么来了?” 郑得利道:“你们做这等好耍的事,竟不叫上我,未免太不够义气。”他把要掉脑袋的事说成“好耍的事”,令方惊愚哭笑不得。正说话间,熕船上已架起砲机,军丁们在窠里放上十二斤重的石头了。砲口纷纷对上他们的快船。 小椒赶忙道:“快跑,快跑!”可一看敌船遮天蔽日一般,向他们包抄而来,哪儿有一线生机? 可熕船却迟迟没动静,兵士们神色急躁,口里不住骂天,原来是那砲机不是革套破了洞,便是绳索被人剪了。看来是琅玕卫的旧部先行潜到船上,动了手脚。砲机既使不得,军吏们驱战船相逼,欲要撞沉这小小快船。 正在此时,楚狂执起繁弱弓,一支火石榴箭发出,射的却是海面。随着一声炸响,海面竟燃起熊熊烈焰,快船上的兵丁也接二连三地向海面射火箭,一时间火光浮天。 原来近岸海面上漂着一层火油,由于溟海漆黑,玉鸡卫麾下的军士也竟一时不察。火幕将船只隔绝,快船扬帆离蓬莱而去。 此时的溟海桥上,玉鸡卫捂着创口,猛然起身,眼见那快船驶离火幕,一时哑然无言,他敛了笑意,对军士喝道:“驱船去追!” “大、大人,这海上的火油厚,一时过不去,今儿还刮东北风,得等火灭才成……” 玉鸡卫深吸一口气,默然不响,过了片刻,他道,“火熄后备船,一路追至瀛洲。”又问道:“春生门有其余战船么?” 军士脸色惨白,禀道:“大人,昨夜……有贼子在左近渡口纵火劫船,将咱们的船给毁去了大半!因今日圣上观刑,还未及上报……” 玉鸡卫眼暴如牛卵,手自溟海桥铁索上放开时,兵士们惊骇地发现他已将那铁索捏作齑粉,攥在手心里。回首一望,琅玕卫已与其旧部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看似忠厚蹈矩的男人竟也有不下于靺鞨卫的心计。一切皆已尘埃落定,他们无法追及那几位逃犯。 老人心中烦闷,不由得仰天长啸,两目火烧一般红:“追!哪怕是要到天涯海角,老夫也要将他们捉入牢槛!” 这时朝旭升天,穹野仿佛洒上一片熔金,万事万物都仿佛烧燎起来一般。那快船自光的尽头而去,遥遥的可望见方惊愚与楚狂站在船首,并肩而立,向他们回眸一笑。 玉印卫走上溟海桥,在玉鸡卫身旁驻足。老妇凝望着那景色,忽而道:“玉鸡卫,你见到他们二人,莫非不觉得眼熟么?” 玉鸡卫道:“原本不觉得熟的,折腾这半日,倒也真熟了。” 玉印卫摇摇头,目光穿过火幕,落在船首的那二人身上,“我说的话并非此意。八十一年前,也曾有二人自镇海门出关,远至归墟,你不觉得此时此日,正似当年的光景么?” 老人默不作声。他自然想到了,那时白帝尚是可拏云摘星、光华万丈的少年天子。史书中载,白帝和天符卫一同出关,履险蹈难,跨越四座仙山。方惊愚和楚狂,恰似当年的白帝与天符卫。于是老人忽而低低吟哦道:“‘蛰龙鸣雷,山河气壮——地载灵毓,天纵骄狂’!” 念罢此话后,玉鸡卫哈哈笑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明世者。’只是不知他们此次出关,究竟是蓬莱的福分,还是祸难?” 老妇道:“不论是福分还是祸难,蓬莱将永远铭记这一日。” 她冰冷的脸上忽而现出些末笑意: “他们此去一行,注定青史传名。” 两人默然不响,望着那快船远去。旭日已然升起,连漆黑无匹的溟海仿佛都被染得透金。水仿佛是火烧就的,山是炽烫的,风也是带着融融暖意的。此时此刻,天野无处不亮,长夜已然远去。自白帝出征的近百年以来,白日已东升过两万九千五百六十五次。 但唯有这一天的日晖,洒遍了蓬莱这片土地。 ——【卷一 蓬莱夜】完——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一完结啦! 本卷的主题是“夜与星”。 下一卷的主角是小楚,是时候谈一下恋爱了(摩拳擦掌)
第二卷 瀛洲火
第48章 叶落无归 八年前,姑射山下。 山翠如滴,泠风飘飖。树丛里飘出一阵轻柔宛转、鹿似的呦呦声。一只麋鹿穿林踏叶而来,竖起耳,似在听那叫声缘何而来。 林中忽射来一支苇杆箭,箭骲迅猛有力,謞然一响,穿透鹿颈。鹿哀鸣一声,跌倒在地,四蹄抽动。 一个瘦弱少年放下桦皮哨,从树丛里走出,站在鹿旁,静静地等它断气,然后用索子捆住死鹿蹄子,将麻绳负在瘦棱棱的肩上,艰难地往林外拖动。他箭术不准,十箭九空,这是他两日下来唯一捕到的猎物。 将鹿拖到石洞面前,已有人生起了火。那人笑道:“回来了?” 少年点了点头。 问话的那人着一件黑斗篷,脸上戴银面具。那人上前,将死鹿用捆在两树之间的麻绳吊起,取出尖刀,干脆利落地将其肢解,吩咐少年带着鹿腿去溪边漂洗去腥膻气。 少年回来时已是入夜。戴银面的人将熟鹿肉分予他,他便蜷缩在石窟角落里,小狗一样地啃着肉。那秀气的脸庞被散发遮盖,一只眼是赤红如血的重瞳。那人望着他,说:“你若吃饱了,便好好休歇。明日和我学剑。” 少年摇了摇头,哑声道:“我不学剑。” “为何?”那人奇道。少年不回话,石头一样地坐在阴影里,唯一张嘴一嚼一嚼。那人想了想,站起身来,走到少年身边坐下,解下佩剑,硬塞到他满是油渍的手里。少年仿佛被蛇咬了一般,猛地缩回手。 于是那人道:“我懂了,你是不是怕剑?” 少年目光幽暗,不承认也不否认。那人道:“为何怕剑?你以前被剑伤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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