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雍和大仙振声大笑,那笑声凄厉喑哑,好似利物剐擦于冰面上: “关于蓬莱的往昔,只要吃了这碗肉粥,便都会知晓!蓬莱将罹大祸,变作冰天雪窖,不可久留。然而仙宫之人昏昧,竟对本仙及信者们赶尽杀绝!” 寒风飕飕,落叶纷飞,如怨魂们杂沓而来的脚步声。冷意啮入骨髓,仙山吏们寒噤不已。这自称“雍和大仙”的斗篷人果真不似常人,更似超然世外的鬼神,教他们不由自主地欲要躬揖叩拜。 众人僵如木鸡,晒谷场上陷入一片死寂。正在此时,那“雍和大仙”放了粥碗,缓步上前,走向众人,仙山吏们不由得畏怯后退,唯有楚狂站定不动。 “雍和大仙”走到楚狂跟前,抬起戴着一只戴着牛皮手套的手,指尖慢慢拨开他的发丝。仙山吏们缩在楚狂身后,望不清两人的神情,但却见得“雍和大仙”的指尖在其右眼处流连。斗篷人对楚狂笑道: “你与本仙……是同类。你往时一定吃过本仙的肉粥……” 方惊愚听得满头雾水,但楚狂似是对此无动于衷。这时“雍和大仙”又走向小椒,祂的步伐有一种虚浮的古怪,仿佛不曾生着双脚,而是踩着一团云雾飘然而行。小椒的脸皱作一团,拧幡布似的从眼里挤出了惊恐的泪水。“雍和大仙”又对她道: “我很中意你。你有道骨仙姿,可聆天语。” 小椒颤声道:“什么咸渍排骨?我听不懂!” “雍和大仙”嗬嗬笑道:“能在此地巧遇,确是与姑娘有些缘分,这样罢,这些肉粥的佐料便送予你罢。”祂伸出手,猛地捉住了小椒的腕节,小椒像奓毛猫儿,欲要挣脱,却觉手脚不知怎的软弱无力起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雍和大仙”将一只小猪皮口袋交到自己手里。那口袋里散出一股腐臭,且似有虫豸在其中蠕动,隐隐渗出黑液。小椒打着寒战,欲要丢掉,却听“雍和大仙”道: “此物稀贵之至,待姑娘哪日开悟,便懂得其中好处了。这也是本仙一片心意,若姑娘轻易捐弃之,呵呵……” 一时间,小椒吓得神不守舍,提着那皮袋木呆呆站着,涕泪如潡。然而那皮袋里的物事蠕动得更甚,小椒只觉自己仿佛捧着一枚剧烈鼓动的心脏,一时拿不住,将皮袋跌落在地。 陡然间,“雍和大仙”口角一沉,周身散出的寒气愈甚。与此同时,独眼男人瞥见四周似飘来一大片暗沉沉的黮云,仔细一瞧,却是那一众瘈狗一般血肉模糊的“走肉”,一个个齿发上披着血迹,双目通红,令人怵目惊心。 “走肉”们犹如围墙,将他们团团围起。独眼男人顿感不妙,慌忙端起四力战弓,架上羽箭,对准“雍和大仙”。“雍和大仙”阴冷地道: “诸位是凭蓬莱府之名而来,看来这便是蓬莱仙宫对本仙的态度了么?” 独眼男人嘴皮一颤,似要说何话,然而一旁的仙山吏们已然抢白:“那是自然!‘雍和大仙’长生千岁,不受尘涴,是助蓬莱脱火劫雪祸之神明,怎能教你以伪谤真,冒其名号!” “雍和大仙”笑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既敢忤逆神明,那本仙也不必留你们性命了!” 祂一摆手,“走肉”们当即倾巢而出,似一大团马蜂般急涌而上。独眼男人面上沁出冷汗,嚅唲道:“今儿虽未逮着‘阎摩罗王’,却也捉到一条不相上下的大鱼了。”方惊愚则对仙山吏们疾喝道:“摆方圆阵势,往村口撤!” 此时他们不知敌手底细,且那“雍和大仙”来头古怪,不可长作周旋。于是仙山吏们执稠木枪、蛊雕角弓的围于外侧,抵挡着“走肉”们疯狂汹涌的进攻。那粥水似对“走肉”们起了奇效,令他们力大无穷,手脚硬如坚铁。不过一时工夫,便有仙山吏的枪杆被他们硬生生折断,他们挥舞起铁锤似的重拳,竟打断了几位仙山吏的肋巴骨。 那攻击宛若海啸,眼见着就要吞噬他们,忽然间,夜色里现出一道皎皎月光。 定睛一看,那并非月光,而是剑光!方惊愚一手持刀,另一手抽出背上被茅草裹覆的剑刃。含光出鞘,剑影似清绝桂魄,缭乱杨花。长剑削铁如泥,光色焕焕,不过一息间便将一片舞爪张牙的“走肉”斩落在地。 仙山吏们皆在退却,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自人群里走出,手中执的含光剑便如残雪凝辉,耀人眼目。方惊愚对旁人高喝道: “走!我殿后!” 仙山吏们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方惊愚总是如此,敢于挺身涉险。楚狂却也并未退却,而是紧随其身后,用自旁人手上夺来的角弓频频发箭,掩护方惊愚动作。然而他头上箭创偏于此刻作痛,令他不由得射空几箭。与此同时,“雍和大仙”低笑一声,竟似弹子一般跃出,斗篷飞动,其下飞出几道黑影,向方惊愚袭去。 方惊愚赶忙以刀剑格挡。那是“雍和大仙”的拳脚么?他感到每一击都带着崩山覆海之力,若不是以西皇铁为锻材的含光剑,说不定便要折于这袭击之下。 于交戟之间,方惊愚眯细了眼仔细一望,却大惊失色,那并非“雍和大仙”的手脚。那黑影细细黑黑,淌着粘稠的黑液,腥臭不已,是一条似八蛸一般的触角。 这“雍和大仙”究竟是什么妖魔? 正在此时,那黑影突而蹿起,尖啸着扑向方惊愚身后的楚狂!方惊愚急忙挥剑去挡,然而那黑影却似有神智一般,灵巧地避过锋芒。情势危急,不及多想,他猛地撞开楚狂。就在那一刹间,剑风拂掠起“雍和大仙”的风帽,方惊愚望见了大仙的脸孔。 那是一张令人胆裂魂飞的面孔。肌肤如泥淖一般,浑浊不清,并无下颏,其上嵌着星星点点的白斑。 定睛一看,那并非白斑,而是眼珠。眼珠子鼓动着,便似沸锅里的水泡,颜色各异的瞳仁倏地齐盯向方惊愚。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方惊愚的心房,这无疑——不是人的模样! “扎嘴葫芦!”小椒在他背后遥遥喊道,万分焦急的模样。 方惊愚忽觉身形不稳,一头栽倒下去。手脚忽失了气力,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仍患软骨症的幼年。楚狂猛然扶住他,将他抱在臂膀里,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像要将他的心口劈作两半。 方惊愚低头一看,却见胸前缓缓洇开一片血迹,染湿了缁衣。 “雍和大仙”探出的那细而黑的触角如利刃一般,自胸膛而入,刺穿了他的身躯。
第34章 攒锋聚镝 夜色浑浊,山风送寒。仙山吏们拔足狂奔,身后癫狂的人潮如影随形。 方惊愚被扶到方圆阵势的中央,仙山吏们一路护卫他前行。血止不住地淌,不一会便染透了缁衣,他的脸庞也随之而愈发惨白。小椒心急如焚,一迭声地叫:“扎嘴葫芦,扎嘴葫芦!”生怕他一睡不醒。方惊愚轻轻摇了摇头,忍痛道:“我没事。” 楚狂道:“胸口被戮一记,得及时医治,不可在此地耽搁时辰。还有,你若是不嫌弃,将那肉片吃上一二片,倒也能治愈伤势。” “什么肉片?”小椒心急火燎地发问,却见楚狂提起一只猪皮袋子,正是方才“雍和大仙”硬塞至她手中、被黑血浸透的那只。小椒当即面露恶色,掩鼻叫道,“你怎么将它捡了回来!” 楚狂打开袋口,只见其中竟堆着些漆黑肉片,蠕动如虫,令人胆寒。“那人说得不错,这是自其身上剥下的肉,可愈伤,也可增膂力。只是服食者若无定力,便会同那群‘走肉’一般发狂。” “你怎会知晓得这般清楚?” 对小椒的这个疑问,楚狂默然不语。方惊愚忽而猛咳几声,创口迸溅出血花,当众人忧心如焚地上前关切时,他气若游丝地再度摇头,“不必了,我不会吃那东西。” 他虚弱地抬眼,楚狂的脸庞映入眼帘。出乎意料的是,那是一张带着忧色的面庞。方才他听楚狂口气冷静自持,以为这疑犯狼心狗肺,连代其受了一击都没法唤醒其良心,然而现在看来似是恰恰相反。楚狂的神色茫然而惶惑,扶着他的臂膀战栗不已。 方惊愚道:“你很……挂心我么?” 楚狂说:“那当然了,主子。你是因我而受伤的,我也有良心,现在那良心正怦怦乱撞呢。害得我现今也头痛如裹了。” 方惊愚再抬眼看他,果不其然,他抿着唇,脸色苍白,看来是头上的箭疮又发痛了,但两臂却紧紧扶着自己。方惊愚眼帘里云遮雾罩,恍然间竟觉得那挂念自己的神态似曾相识,小时候当他跌破膝头时,兄长也曾这样疼惜地望着他。 突然间,“走肉”们以几能甩掉双腿的力道疾奔而来,与他们的距离愈发拉近。独眼男人喝道:“出矛、放箭!”于是矛尖与箭矢便如骤雨齐发,暂刺退了疯狂的人群。 然而却有一个身影自人丛里猱身而出,是“雍和大仙”。此时祂再也不掩饰其身形之怪异,只见斗篷下是一具漆黑而丑陋的躯体,如一团浊泥。而大仙行进之时,那如八蛸般的触角在身下急促跃动,便如毒蛇吐信。 众仙山吏看得心惊肉跳,小椒带着哭腔道:“我今儿一定是在做噩梦!” 转瞬间,“雍和大仙”便闪身至众人面前,那触角如飞刀般射出。楚狂情急之下抽出方惊愚腰间的钢刀阻挡,然而那黑漆漆的触角落在刀刃上,竟如烈火般将其熔蚀。 方惊愚挣扎着道:“莫与祂交手,快跑!” 于是楚狂得令,脱手将断刃掷出,这一掷既勇且力,竟正中“雍和大仙”脸面。出人意料的是,大仙忽而捂面长嚎,原来是刃尖刺中了其一只眼。众仙山吏慌忙往村口疾奔,拉开了些距离,然而不一会便又见那大仙遥遥追来,脸上挂着污黑血迹,步子里透出恼怒的急躁,那被刺的眼正在痊愈,然而恢复得极慢。 独眼男人低喝:“他的弱处在眼!” 弓箭手登时众箭齐发,然而“雍和大仙”身形鬼魅,皆被其闪避开来。到了村径处,有仙山吏叫道:“头项,咱们无箭了!”独眼男人道:“用矛和剑再撑一阵!” 这时楚狂打了个唿哨,那白青毛腾起四蹄,跃上石阶。楚狂挟着方惊愚,飞身一跃,跨上白青毛,众仙山吏们也都匆忙上马,往官道方向奔去。 小椒在上马前慌忙擦燃了火石,点了风灯。一片黑暗里,那人潮和大仙依然对他们穷追不舍,像一张吃人的血盆大口,欲将他们吞噬。 头痛这时愈来愈甚。楚狂扭头,向独眼男人道:“兄弟,你手里有多少支箭?” 独眼男人骑于马上,迎风喊道:“六支!” “全给我罢,我这里只余一支了。那大仙脸上统共有七只眼,一气射中的话,便能摆脱祂,也能甩脱由祂操使的‘走肉’。” “不可能,一张弓一次最多只能发三箭!若只射得三只眼,咱们距离拉得远了,祂伤愈后又会追上来,那咱们便前功尽弃了!何况若是分给七人同时发箭,又怎能保证一箭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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