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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纵骄狂

时间:2024-11-09 14:00:07  状态:完结  作者:群青微尘

  回到方府前,天色更阴晦了些,似发了病的惨白人面。广亮大门已敞着,几个府里的阍人软绵绵地瘫在地上,手脚棉花条似的摆着,门边亦伫立着两列黑衣仙山吏,气氛凝重肃杀。

  绕过影壁,方惊愚却见家中仆侍横七竖八地软倒着,仙山吏们黑压压的一片,已将方府上下篦梳过一遍,庭除里水泄不通。靺鞨卫领着他走过去,仙山吏们依顺地分开一条道。

  于是方惊愚望见屋里似遭了狂岚骤风一般,桌翻椅折,唯有正中央一张紫檀木竹节纹椅屹立不倒。琅玕卫正坐在那椅上,被仙山吏们围拢着,一身缁色襌衣,束织锦护臂,剑眉倒竖,赭面赤目,手上青筋暴起,便似一尊怒目金刚。他因有腿疾,遇阴雨天则疼痛难忍,此时更是难以独自站立,只得坐于椅上。

  见靺鞨卫走上堂屋来,男人开口暴喝道:“陶老兄,瞧你究竟在做甚好事?我们也是有多年交情的弟兄了,你擅闯敝府,且出手打伤了不少府中下人,这不合情理罢?”

  靺鞨卫背手微笑,“失礼,失礼。方老弟,老兄本意并非如此,只是有些话需同你问明白,又怕你讳莫如深,便请各位仙山吏兄弟做个公证。”

  “你想问什么?”琅玕卫对他怒目而视,眼里仿佛在喷火。

  小老头儿笑容可掬,然而脱口的言语便似一柄尖刀直掏琅玕卫心窝:

  “——白帝遗孤在何处?”

  琅玕卫沉默着,嘴糊抹住了似的,然而目光却在熊熊燃烧。

  靺鞨卫道,“方老弟,这可是天大的事!白帝乃万人所指之独夫,当今天下,无一黔首向着他。我知你感其相救赏识之恩,一直对白帝忠心耿耿,然而那已是前朝的旧账。你若包藏其昆裔,便是欺君犯上的大罪!”

  男人怒喝:“胡说八道,什么白帝昆裔?你来这里便是为了血口喷人?我生了几个儿子,我能不明白?两个儿子皆是我的!”

  “狡辩,我已访过那曾为尊阃接生过的稳婆了。琅玕卫方怀贤,你家只有一子,那余下的一人缘何而来?”

  小老头儿的目光忽而变得凌厉之极,咥笑道。他知琅玕卫是个性如烈火的直爽人,倒不屑干那左道旁门之事,故而明知放跑当初为堂客接生的稳婆会有后患,却也做不下横夺无辜之人性命的事。

  “陶老兄,我先前怎没发觉你的心眼比莲壳还多呢?”琅玕卫冷笑,脸上却带了一层落苏似的紫色。“你是听谁说的这话?外头关于我的飞短流长海了去了,每年十几号人到府上来要认我作老子呢!”

  老头儿道:“你若嘴硬,我也没法子。我如今劝你,也是看在兄弟情面一场,现今将那孩子交出,我再替你在圣上面前说说情,说不准还能从轻发落,可你却选了条坎路,怀私罔上。”他叹息着,对身后的仙山吏道,“把那物拿上来吧。”

  方惊愚从方才起就把眼珠子瞪得溜圆,愕然地看着这一切。什么白帝遗孤、犯上作乱?他随着兄长念过几本书,大抵知道蓬莱的过去,也知白帝如今是个人人皆唾的暴君,可靺鞨卫却说他爹藏起了一位白帝之子。

  黑衣仙山吏遂恭敬地将一物呈上,以缭绫裹着,是一只戗金匣子,打开一看,却见里头躺着一截骨头。

  眼见那截骨头,琅玕卫的眼神暗了几分,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靺鞨卫淡声道:“这是白帝的遗骨。想必你也听过‘滴骨亲’的法子,将你那两位儿子的血滴此骸上,若是沁入,便是与白帝血脉相系。方老弟,恕老兄轻慢,要拿你的两位娃子一试!”老头儿说着,忽而疾风般劈出一手,捉住一旁方惊愚的腕节,自怀中摸出一柄短匕,向方惊愚的手背狠狠划去!

  突然间,一声暴喝如万钧雷霆般响起:“住手!”

  琅玕卫突而自椅上跃起,便似一只猛虎般拔剑劈向靺鞨卫。他这一剑势大力沉,剑风如山崩海啸般,教一旁的仙山吏们皆不由得脚步摇荡,教靺鞨卫不得不抬刃一挡。男人冷笑,露出牙花子。“我当你这棺材瓤子转了性子,赋闲后三天两头便到我这儿来吃酒,原来是欲将污水盆往我头上扣,先来摸摸家底细!”

  老头哈哈大笑,“方老弟,你猴急什么!若你乖乖让我刺了这小孩儿的血,我倒还不疑你。可你这般急眼,可教我不得不疑心你是不是逆贼了。”他忽又正色,恶声道,“圣上赐手诏于老匹夫,命老朽除奸讨逆,清君侧乱党。琅玕卫方怀贤,你不可干涉!”

  “手诏?”跛腿男人狞厉大笑,“你若有那张破纸,便拿出来给我瞧瞧。若你狐假虎威,我倒要拿你问罪!”

  说话间,琅玕卫拔剑急刺。世人道其子方悯圣乃超群绝伦的剑术天才,而方悯圣最初的师父便是他,琅玕卫的剑法远在方悯圣之上。只见堂屋间顷刻间剑气纵横,霜风大起,仙山吏们皆被剑风割得肌肤皲裂,仰面倒去。

  然而靺鞨卫行动鬼魅,一条瘦巴巴的身子伸缩自如,总能游鱼似的闪过剑光。这老头儿毕竟在仙山卫里列第七,倒有一身过人本事。于是琅玕卫咋舌,踢翻堂屋中一只祭祖用的错根大铜炉,香灰洒了一地。

  虽看不清靺鞨卫身形,然而其足尖点地、在香灰上留下的痕迹却清晰可辨,于是琅玕卫狂喝一声,一剑如狂风横雨般斜洒而出,劈破了靺鞨卫前襟。

  若这剑再递前一点,便能夺了靺鞨卫性命。然而那老头儿见惯风浪,只是往后翻身一跃,直戳戳地在地里站着,嘿嘿笑道:

  “方老弟,你这是要抗命了?”

  “反正你们这些人舌上抹油,能将白的说作黑的,好的说成坏的。还未有实证,倒先要将我当乱臣贼子拿下了!看来今日是将本府地皮刮上三尺也要寻出先帝之子来了。”琅玕卫冷笑道,“但我偏不能教你这般放肆,这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哪有王法可在?”

  靺鞨卫咧嘴一笑,“你若自证清白,便让你家娃子将血滴到那遗骨上去,何必在此同老头子动干戈?”

  然而男人却寸步不让:“谁知你在那骨头上动甚手脚?怕是谁的血都能滴进去,谁都能做白帝儿子呢!”

  话说不通,两人又是兵戎相见。靺鞨卫急蹿而出,短匕直指方惊愚。琅玕卫恰在方惊愚身后,却是也不避让,一剑挥出,隔山打牛,剑气如斗折蛇行,刺破靺鞨卫胸腹。方惊愚第一次见父亲回护自己,不禁又惊又喜,然而再一看琅玕卫两眼,目光冷如冰霜,其中丝毫未映出自己的影子,腔子里高涨的热意又很快冷下来。

  想必爹会护住自己,也只是因为对靺鞨卫擅闯方府感到不快罢。方惊愚默默地想。

  那剑气流澜而走,连靺鞨卫也觉棘手。老头儿对仙山吏们大喝一声:“诸位仙山吏娃娃,阻我身前!”

  仙山吏们虽不明就里,却也只得听令,纷纷拦在他身前。于是堂屋中便出现一副奇景,分明是人多声杂、混乱不堪的场面,然而两位仙山卫却在人丛里奔走,一人持剑,一人执匕,刀光剑影相织,锋气隔空相撞,迅如霹雳。众人只听得铿锵交戟声不绝,浑不知他们二人如何出手,不少仙山吏瘫作地上,已然吓尿了下袴。

  突然间,一道寒光刺入方惊愚眼角,他慌忙瞥去,却见琅玕卫单足发力一跃,闪身至屏风边,伸足踹落。那后头竟放着一只兰錡架子,架上置一柄剑,蟒皮裹黑檀木鞘。此剑一出,便似有龙吟虎啸,清冽剑气冲盈室内。方惊愚为之一震,那是爹最为珍重的宝剑“含光”!

  含光出鞘,剑刃无形,不知觉间仙山吏便似稻穗般被刈倒一大片。那是白帝所赐的西皇铁剑,通体如雪,其上似有流萤白光,琅玕卫提着含光站在倒下的人丛里,气势汹汹,如一尊不动明王。

  “出来罢,蛋子陶老狗。”琅玕卫索性撇弃了尊称,沉声道,“我们几十年不曾打过一场了。竟敢擅闯本府,伤我的人,我今日非得一剑剖了你的花花肠子出来不可!”

  靺鞨卫藏身于人群中,如缩头王八般不肯露面,却冷笑道:“你倒放着一柄先帝赐剑不交,真是包藏祸心……”琅玕卫冷哼一声,提含光欲刺。

  然而正于此时,垂花门处忽传来一阵苍老的大笑。

  “琅玕卫,你若心里无鬼,便将你的儿子们唤出来,滴血于骨便是,何必在此处大动干戈?”

  突然间,琅玕卫浑身一震。

  他猛然扭头望向门外,同时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含光剑格在身前。然而来人只从容伸掌,往虚空里一推,刹那间,一阵翻江倒海似的威猛力道破空而来!掌势如峻风狂骁,狂猛压来。竟教琅玕卫腰眼受到重击,翻身仰倒。

  倒下前的一刻,一个魁伟的身影映入琅玕卫的眼帘。

  那是一位巍然老者,素衣朱绣,衣上有五彩雉纹,腰间系一乳白玉鸡。他目光炯炯,眼中似闪着稠叠的焰火,光是伫立在那处,便教人心中畏惧,胆寒发竖。

  众仙山吏倏地齐刷刷跪下,叩头如捣蒜。

  “恭迎玉鸡卫!”

  琅玕卫慢慢爬起身,心中亦是一片寒凉。他明白,蓬莱最难对付的阎罗恶鬼现今已然逼至眼前。

  今日的方府,注定在劫难逃。


第23章 揽涕别君

  午后,乌云含雨,穹野沕沕。

  日光熹微,方府堂屋前尤为惨暗——假山石子、果松和鹿韭失了颜色,家仆七横八倒,人丛里却放着两张回纹椅,玉鸡卫、琅玕卫分坐两侧,煞气冲天。

  “想不到竟劳动玉鸡卫大人来我这片地畔子,有失远迎啊。”琅玕卫冷冷地道。

  他觑着玉鸡卫,冷汗却止不住地下淌。若今日只来一位靺鞨卫,他还有法子应付,不想玉鸡卫同靺鞨卫挖窟窿生蛆臭作一堆,竟一块儿来了。方才玉鸡卫只不过隔空推了一掌,便教他身中气血翻涌。玉鸡卫是仙山卫里的人梢子,武艺深不可测,恐怕都不当他是个能眨进眼窝里的对手,琅玕卫深感今日凶多吉少。

  琅玕卫也深知当今圣上对白帝深恶痛绝,欲要剿灭一切余党。恐怕靺鞨卫在自己身边盘桓多年,甚而与玉鸡卫勾结,便是欲寻到自己的破绽,将自己从仙山卫的位子上拉下,从而求取功名。

  “呵呵,老弟说的什么客气话!若不是圣上授意,我俩也不会这般横暴地入了贵府,实是兹事体大,不得不查明呐。”老者拈须微笑,却单刀直入道,“说罢,琅玕卫,你将白帝遗孤藏于何处?”

  “笑话,怎么一个二个的全将泥水将我身上泼?我府上好端端的,哪儿来的白帝遗孤?”

  突然间,玉鸡卫横出一掌!

  这一掌令人猝不及防,如震震山雷,一下便在耳旁炸响。琅玕卫躲闪不及,加之腿脚受伤不便,胸口硬挨了这掌,登时剧痛欲裂,满口血腥。玉鸡卫微笑,“咱们都是黄土掩颈的人了,说话便敞亮些。仙山卫里除却天符卫,就数你同先帝走得最近,有割头换颈的交情,不疑你疑谁?你若不认,也自有法子证你的清白,让你家娃娃过来罢,究竟是不是白帝血亲,一试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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