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映亮了农妇的双眼,她喉头滚动,半晌无言。靺鞨卫又道,“怕这金子咬手么?方老弟嘴巴同鳖壳一般,不会吐字。你放心,我不会漏泄一分一毫关于你的事,问罢几句话后便走。还是说——” 小老头猛然睁眼,他嘴角笑得弯似月牙,眼光却冷冽如刀。 “你想抗靺鞨卫的命?” 刹那间,杀气如朔风席卷一室,农妇双膝似被抽了骨头,软软跪下。她磕头如捣蒜:“不敢,不敢!” 靺鞨卫敛了气势,笑逐颜开,“好,好,那便坐下来罢,咱们慢慢叙茶。”农妇战栗着起身,在他对面的长凳上坐下,靺鞨卫问:“你曾在方府帮工,是么?” “说是帮工,却也不是。奴婢曾是稳婆,十余年前在乡里小有名气,那时琅玕卫大人府上夫人待产,便教奴婢去瞧看着些。后来等公子呱呱坠地后,琅玕卫大人予了一笔银子,奴婢便到此地立屋安居了。” “不接着做稳婆了么?” 农妇目光躲闪,“银子也赚够了,便没那心思在外谋生意了。何况奴婢往时曾在接生时失了手,有户人家的小孩儿倒生,后来母子皆没保住,那户人家怨气冲天,要寻奴婢索命哩!为了避嫌,奴婢便到这处来了。” 撒谎。靺鞨卫一眼便望出她神色里的局促。琅玕卫怎会寻一个曾败事过的稳婆来接生?然而他并未拆穿,只是笑问道,“当时接的那孩儿如何?” “甚是康健,然而夫人血崩不止,之后便一命呜呼。唉,造孽哇!” “两位公子皆康健么?” “两位?”农妇摇了摇头,“奴婢记得……是一位。” 突然间,似有一盆冰水兜头泼下,身上针刺似的发凉。靺鞨卫心惊胆颤,浑身青筋暴起,浮凸在肌肤之上,仿若一只皱核桃。他狂喝道: “一位?你说是一位?” 农妇被他这模样骇到,颤声道,“是,是。接了那位公子后,夫人便因其寤生而亡了。” 靺鞨卫静静地坐在那里,胸中却已掀起狂涛骇浪。忽然间,似有一个惊雷自身中炸开,四肢百骸为之颤动,那可怕的预感化作一股潠潠雪浪,在五脏六腑间横冲直撞。琅玕卫只有一个孩子! 既然如此,府上的两位公子究竟由何而来?他想起那夜在内院里的情形。两个少年,一位卑怯软弱,一个英朗秀丽。琅玕卫至今仍对白帝忠心耿耿,一心一意。 老头儿忽而开始低低发笑,笑声愈来愈大,起初如虫振翅,后来震耳欲聋。农妇惊惶地望着他,僵若木鸡。 “遗孤……方老弟……不愧是方老弟。” 靺鞨卫双眼放出森然寒光,老头儿一面狂笑,一面恶狠狠地道: “他果然——藏起了白帝遗孤!”
第22章 在劫难逃 清晨,寒螿凄凄,府园岑寂。方悯圣与方惊愚踏着晨曦,去往祖宗堂。 方家宗祠平日里有祠丁清扫,并不需他俩如何麻缠,然而琅玕卫也将方悯圣列作勾管祖宗堂的当家头之一,命他时时前去看顾,免得不懂事的杂役在堂前晒谷寝睡,坏了宗祠威仪。 进了祖宗堂,只见神龛上一色儿摆历代祖先的神牌,墙上漆得赤红,写着两道大字,方惊愚勉强认着字,念道:“赤……死。”实在不会念了,便问方悯圣道,“哥,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方悯圣答:“是方家的祖训,‘身先赤胆死,竭忠事帝躬。’方家祖祖辈辈皆怀丹心赤血,为蓬莱仙家尽忠。” 他说这话时神色凝重,教方惊愚心里也不禁紧肃几分:“悯圣哥将来也是要做仙山卫,事君报国么?” 方悯圣笑道:“那自然了。方家世代卫守蓬莱,我也要为此竭力尽智。” 这话教方惊愚肃然起敬,他虽手脚不便,却也想似方悯圣这般抱楚囊之情,将来奉公卫国。两人扫净祠堂,拜罢祖先,便出了门去习剑。 武场灰陶盖顶,墙上落着几道刀痕,寂静无人。方惊愚同兄长拆招,两合便倒了个四仰八叉,不禁哀叫道: “哥,你这般厉害,我什么时候能赶上你?” 方悯圣收剑入鞘,微笑道,“我才不算得厉害,若说厉害的话,常来府里的靺鞨卫伯伯才算是呢。你见过他么?” 方惊愚努力回忆了一下,想起靺鞨卫生得身裁瘦小,似个佝背老猿,然而手脚却极是灵便,袖炮、铁蒺藜、挑针……百般暗器使得硬棒,老奸巨猾,诡计层出不穷,哪怕是琅玕卫也需畏其三分。于是他点了点头。 方悯圣道:“爹在仙山卫里仅列第八名,在他前头还有七人。若是做了仙山卫,便是同常人有了云泥之别,我还差得远呢。” “连悯圣哥都差得远,那我更是今生无望啦。”方惊愚丧气地道。他勉力欲站起,却又摔了个四脚朝天。方悯圣收了剑,走过来看了看他的膝脚,见其两腿青紫红肿,足足肿大了一倍,又凸着几道肉棱,遂忧心道,“你的腿怎这般肿?” 方惊愚挣扎,羞赧道,“没事儿,这两日心痒练剑,练得急了些,跌了好几回跤。” “你别练了,我让人拿些药曲草来敷了,早些消肿。” 然而方惊愚却不肯,倔巴着要同方悯圣练剑。方悯圣无奈,便背他到府中竹园边,跑回房里拿了药膏,给他腿脚细细抹上,又递了一只布包给他。 “这是什么?”方惊愚接过布包,大惑不解。 解开布一看,却是一柄竹木牛筋的简易小弓,方悯圣笑道,“你既不便跑动,便来练练射艺,反正便当是习习跪射、坐射。这弓是我做的,虽是下力弓,练不得气力,且弓轻不易勾弦,不大易射,你若肯下苦,练得得心应手了,倒能掌得一手好本事。” 一阵清风拂来,竹叶沙沙相撞,仿若触接甲刃,万千碧叶飘落。方悯圣为方惊愚示范,引弓而射。方惊愚望见他手上仍戴着那枚黄澄澄的玉扳指,心里一热。一道弦响后,箭矢离弦而出,却没擦中半空飘落的竹叶,歪斜着落到了一枚竹竿上。方悯圣笑道,“我就是射艺不精,见笑了。” 方惊愚却摇头,在他心里,兄长便似天中星斗,区区一点瑕疵,哪儿会损了其粲然光辉?他对那竹弓爱不释手,反复把玩,又拉了一会儿弓,可惜没一箭能穿叶。方悯圣看看日头,道,“时辰也不早了,下午爹要我随先生温习四书,约莫不得闲了,我先背你回房去。” “哥,我自个儿回去便是了,我还想在这耍耍呢。”方惊愚执拗道,方悯圣看他坚持,只好作罢,解下身上的直领披风披在他身上,又叮嘱了几句,要他小心受寒。 待方悯圣走后,方惊愚又练了一会儿箭,小心地将竹弓用白布包好,慢腾腾地起身。他走到院墙边,左顾右盼,见四下并无家丁,便提着一口炁,踩着石头慢慢攀上火砖墙去,翻出方府。 午后天色睄窕,乌云含雨,穹顶似泼墨。自学会走跑后,方惊愚便变作了一只小泼猴,对府外的一切充满好奇,时不时溜出去玩耍。兄长虽忧心他安危,时时喝止,可他偏不听从,依然四下乱跑。 方惊愚心里昂扬,竟不觉腿脚酸痛,拔步跑到府后的坡垴上,他望见一片赤箭花海迎风起浪,在昏晦的天穹下如火红毡毯。于是他坐在树墩上,张目远眺。在这里能看见环抱蓬莱的漆黑溟海,一道石桥如细虹般向海面延展,桃源石门黑沉沉地锁住出山的通路,无数阍吏巡行,铠甲银光鳞鳞,杀气盈天,那便是蓬莱天关。 天关之外有什么?方惊愚曾无数次地遐想。会有一片并无风雪侵袭的桃源么?会不会有一块神秘的乐土,在那里的人皆能饱食安居? 正出神间,他突然听得身后窸窸窣窣地一阵穿林拨叶的声响,遂警觉地回头。 一队黑衣人忽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他身后,暗沉沉的影子遮住了天光。方惊愚浑身忽而没来由地一颤。 “小兄弟。”为首的是一位魁梧男人,他开口道,声音嘶哑,“你是方家人么?” “你们是谁?” 方惊愚忽而感到危险,男人的面庞被莲蓬衣帽遮盖,却能感受到其下如毒蛇一般的目光。黑衣人们皆孔武有力、虎背熊腰,显是武人,剑术粗拙的他目前无法与其匹敌。 有一黑衣人解下腰间牙牌,递予他看。那竟是仙山吏的雷兽骨牌,上头镌着字号。“别怕,我们是仙山吏,不过是有事欲问问你。你是方家的人么?” 此地是方家的后山,确是除却方家人外鲜少有人前来,黑衣人如此发问也是情有可原。然而方惊愚摇摇头,颤着声扯谎道: “不、不是。” 黑衣人笑了:“这样小的娃儿,竟也会点胡了!你瞧瞧你身上穿的究竟是哪家的衣裳?” 方惊愚低头一看,却见自己身上正恰披着方悯圣的披风,其上用金线绣了竹叶,恰是琅玕卫方家的家纹,登时暗叫不好。 然而他嘴硬道:“这不是我的衣裳,是我偷来的。” 黑衣人意味深长地笑:“即便是偷的,也是自方家里偷的,你既知晓府邸在何处,也脱不了和方家的干系,和我们来罢。” “我、我为何要跟你们走?你们为何要去方府?” 突然间,一只干瘦的手爪子抓向方惊愚,掐鸡娃似的将他凌空拎起。方惊愚吃了一惊,却正恰对上了一张皱似苦瓜的面庞。那是一张令方惊愚谙熟的脸,他曾在方府里和兄长嬉游时见过。 抓他的人笑了,脸上咧开一道阴森的笑,那是个小老头儿,身上却有一股狂澜怒涛似的威压。他慈祥恺恻地道: “小弟弟,你还记得伯伯我罢?” 方惊愚颤颤地点头,骨头都几乎吓酥了。他看到一旁的黑衣人们悄无声息地退下,如乌云般蛰伏在老者身后,原来他们不过是散卒,那老人才是头领。 “我是常来方府的靺鞨卫,同你爹是旧识。外头风大,一起回府里暖暖身子罢,我正恰有话欲同你爹一叙。”小老头露齿一笑,将方惊愚轻轻放下,拍了拍他的肩,“来罢,方惊愚。” 他看似轻轻一拍,然而方惊愚肩头却似是遭了千仞巨岳重压一般,两腿骨头格格作响,几欲揳进地里。于是他方知这仙山卫的可怖之处,若是自己欲要逃走,定会立时丧命于此人手中。靺鞨卫微笑着,按着他的肩,方惊愚明白自己已然成为一位人质。 然而他无法反抗,只能直戳戳地跟着靺鞨卫及黑衣人们的脚步走。 一面走,方惊愚心中一面似有骇浪翻滚,为何靺鞨卫要上方府去,还带着一众仙山吏?他为何又要大费周折先到后山来寻自己,再押回到府里去? 不祥的预感宛若疫病,在他心里酵生。他惶恐不安地望向靺鞨卫,心里揪成了一个疙瘩。小老头儿脸上依然挂着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然而这微笑里浸透了险毒。
191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