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丁们奋楫起桨,游了好一遭,却见黑波荡漾,海面平阔,不见半点鼇鱼影子。 有蓬莱人道:“怕是这地儿没人喂麸饵,鼇鱼早死绝了!” 碧宝卫道:“鼇鱼不吃麸饵,只时常饮些仙山云气。” “那要如何将它们引出来?” 楚狂道:“到了往时员峤的疆域边,它自然会出来,这群家伙警觉着哩。” 他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话,突然间,奔飚忽起,白浪触天,巨大的震响自海底传来。众人瞠目结舌,但见硕浪排空,眼前涌起一道道接天水幕,便如山峦。 一只鼇首破水而出,除却方惊愚、楚狂等寥寥几人,少有人见过这等庞大的神物。皮肤碧玉一般,覆满硬鳞,仿佛龙头,却曳一部灿金狮毛。鳍如巨帆,只消一拍,便能肆掀万丈风浪。 鼇鱼一出,溟海便剧烈鼓动,仿佛天地崩裂一般。方惊愚吃过一回大亏,这时慌忙道:“转向,转向,莫同它正面撞上!” 兵丁们急忙把舵撑橹,然而大浪汹涌,几次险些将船打翻。有人急道:“怕是咱们还未来得及回到归墟石门边,便要被这大王八扯作裂片!” 小船剧烈颠簸,所有人吊胆提心,只觉仿佛在地狱的油锅边跳舞。这时楚狂忽一摆手,对船上的众怪僧道: “有劳各位法师了!” 这时其余人才发现那群员峤怪僧所乘的船在奔腾巨浪里竟如履平地,仿佛那上头坐着一群连鼇鱼也撞不翻的铁秤砣般。怪僧们肚腹鼓胀,一个个立到船舷边,下饺子一般坠入溟海里去。 兵勇们不晓得他们在做何事,降帆摆桨,也忙得焦头烂额。方惊愚扯住楚狂衫袖,问:“你让这群僧人下去作甚?” 楚狂笑道:“你这傻小弟,你也见过咱们的桃源石门了,哪儿能教这大乌龟钻得过去?”方惊愚点头:“不错,所以我料想你又有奇策。” 一阵大浪打来,水珠儿劈啪啪打了他们满脸。楚狂抹着脸上海水,说:“奇策倒不算,只是有个偏方。我也算过了,要建成能容下鼇鱼的桃源石门,恐怕要夜以继日地做工,再去别的世界搜罗桃源石,少说也要三五年,咱们哪等得及?所以我托‘骡子’在别处备好火炉风箱,将桃源石熔了。” “熔了?”方惊愚失色。非但是他,听闻这话的军士们也纷纷向他瞠目而视。 “是,将桃源石熔成浆水,以此在溟海里画一个圈儿引鼇鱼钻进去,岂不是比咱们费劲儿建石门来得轻易?” “那些桃源石浆水又在何处?若要石子被熔成水,且不教其凝固,非得烧得如铸剑炉内一般滚热方成。你是拿什么东西装的它们?” 楚狂狷狂一笑:“咱们手上确无容器可纳这些桃源石浆水,故而我斗胆请教了一回碧宝卫大人,员峤的法师们畏不畏热。” 方惊愚双目圆睁,想起这伙僧人出行时确是一个个凸着肚,火鱼似的嘴巴张张合合直打嗝儿。他道:“你……你让员峤怪僧们吞下了桃源石浆水!” 员峤僧人们的身子因是由溟海泥做的,并不怕炙热,个个将热石浆吞了一腹。千百人潜进水里,绕着鼇鱼将那浆水洒了一周。合力赶撵之下,鼇鱼又惊又怒,拍鳍摆尾,教海上浪激千里。 海波起伏,浪花白霜一般,铺满天地。小船在风浪里左摇右簸,作势要倾翻。军士们惊叫不迭,方惊愚一颗心也吊起,紧紧攥着楚狂的手,抵死贴着船舷。 刹那间,怒浪如山,天宇仿佛倾覆。鳄浪宛若巨口,要将他们整个儿吞下。海面上浮起一圈浅浅的灰浆,是桃源石浆画下的一道流动的门扉。鼇鱼咆哮着,破水冲出,恰恰穿的是那桃源石浆画下的圆心。几个泥样的僧人贴在鱼尾上,为其引路。一时间狂风卷浪,满天飞舞。 小船儿乘上浪尖,紧随鼇鱼之后。滔天水幕劈头打来,暗沉沉的一波皆一波,桅杆发出可怖的裂响,人人皆做了落汤饺饵,拼死才没落进海里。 方惊愚呛了几口水,浑身战抖,觉得惊惧。楚狂却回握他,与他相视一笑: “来吧,惊愚,咱们一块儿骑这大王八去归墟!”
第158章 晨曦万里 朔风潇潇,雪片子杨花一般飞舞,落满冰川,将天地妆砌得雪白。 皑皑白雪里,一座漆黑石门被军士们挪腾到了冰壁边,琅玕卫和白环卫立在石门前,眉关紧锁。 琅玕卫将拳头捏得死紧,目不转睛地盯着桃源石门。楚狂和他说过自己的游思异想:一众人会将鼇鱼自岱舆引至此地,他们需在此之前将桃源石门拆了,在冰壁边重新建起。如此一来,鼇鱼在来到归墟的那一刹,便会一头撞向冰壁。 白环卫望向他,发觉他双拳颤抖,便笑道:“怎么,大人在害怕楚公子的设想行不通么?” 琅玕卫叹道:“在下自然信得过犬子,只是这件事史无前例,若是做成,真要名留史册了。” 他又转头问白环卫:“敢问大人,这件事在‘天书’中可有记载?” 白衣女子巧笑倩兮:“自来到归墟之后的事,‘天书’一律不曾提及过。咱们现在所做的事,确已是前无古人了。” 二人在门边立了好一会儿,突然间,琅玕卫双目一凛,低声道:“白环卫大人,你可听见什么响动了么?” “响动?” “桃源石门里似是传来了声音,那是……海潮声!” 突然间,山摇地荡,浪如雪涌,一股极可怖的震荡自脚下传来。兵丁们惊叫着,纷纷站立不稳,被抛向半空。低沉的嗡嗡声传来,冰川上生出裂纹,是鼇鱼在长嘶。那嘶声像一柄巨斧,劈破天地。 琅玕卫以剑猛插在冰层上,方才不致摔倒,他仰头一望,却惊见一只硕大的鼇首猛然冲破桃源石门。与此同时,黑浪倾海一般涌进来,遇着归墟的寒气,又顷刻间冻成一道冰梯,横亘在石门与冰壁间,仿佛长虹一道。数只游船紧随其后,顺着冰梯滑落。 楚狂在船上跳起来,遥遥对着琅玕卫和白环卫呼喝道:“让开,让开!仔细些别被砸中!” 鼇鱼吼叫,大地颤鸣不已。那笨重的躯体顷刻间向冰壁滑落,狠狠撞将上去!冰墙边的众兵丁慌忙避让。一撞之下,裂响顿起,那已被凿薄许多的冰壁上隐现裂纹。白雪云团一般,滚滚涌来,雪流沙劈头盖脸地向人们倾泻。 一时间,四处尘屑飞溅,天昏地暗,仿佛天公作怒,末日将临。 船上兵士们甩出套索,扯拽住地上的人,勾将上来。套索勾不住的一众人往高处跑,免得被雪流吞湮。员峤僧人们巴在鼇鱼尾部,催逼它努劲儿向前。一下,两下,鼇鱼长吼着撞向冰壁,敲钟一般。这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巨兽,一入归墟,便遮蔽了天日,常人在它面前便如一粒微尘。 连撞之下,冰墙发出震响,裂纹汇作一道道深壑,其后隐隐透出日光。 然而冰棱尖利,划得鼇鱼头上流血,这小山般的巨兽竟低低哀鸣起来,隐有退却之意。 “不可让它后退,咱们也来助它一臂之力!”楚狂吼道。 众军丁纷纷架起远射弓,点燃火筒,向冰壁处发箭。楚狂飞也似的自韔袋里取出一柄紫杉木弓,上饰金银,泛着绮光异彩,正是如意卫送予他的大屈弓。 他从箭箙里一把抽了七支金仆姑,立在船首,紧咬牙关,猛一张弦,青筋在他臂膀上纷纷暴起,“仙馔”的黑络浮现出来,蛛网一般。 大屈弓是重弓,常人用此本不能远射。因而他要用上常人所不及的气力,哪怕殒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方惊愚愕然地看着他,只见楚狂双目圆瞪,眼里红道儿暴起,重瞳殷殷地放出血光。一阵仿佛能刺破耳鼓的尖啸声响起,七支金仆姑上系火筒,在他指间连成一线,饿隼扑食一般刺向冰壁,正是天符卫授他的“七星连珠”之绝技! 放了这七箭后,楚狂好似被一根无形巨木撞倒一般,向后跌去。方惊愚赶忙接住他,却见他两手骨裂,甚而有白厉厉的断骨刺出手臂,遂惊呼道:“悯圣哥!” 以大屈弓射出一箭尚可教人骨断筋折,何况这瞬不容间的七箭? 方惊愚瞧得心痛,楚狂却挣脱他怀抱,拼力站起,从怀里颤颤摸出一只花囊,从里头倾一块漆黑肉片吃了,伤势痊愈了些,又把住大屈弓,汗涔涔地道: “不够,还不够!凭这几箭,怎能破得了冰墙?还要再开几回弓才成。” 方惊愚握住弓臂,楚狂以为他要拦阻自己,对他怒目而视。方惊愚目光清炯,毅然决然地道:“咱们说好的,要风雨兼程,患难与共。现下已到这时刻了,我和你一起破这冰壁,去往九州!” 楚狂呆了一下,旋即会心一笑,两脚分开,再抽出数支金仆姑,端起弓。方惊愚一手把住弓臂,另一手与他控弦。 两人目视前方,冰壁那头透出一线金灿灿的日光,在那之后是他们魂牵梦萦的九州,是他们的未来,他们的想望。 楚狂含笑点头: “好,咱们一块儿张弓!” 刹那间,几缕金虹在弦间急射而出,横贯朔风!长唳在归墟间回荡不歇,众人举首望向那声响的来处。金仆姑戾气通天,猛刺入冰壁裂隙里,每一箭都引出密匝匝的裂纹。 这时数位仙山卫也一同出力。如意卫放箭,白环卫以丝线牵引冰块,琅玕卫也帮着以剑斩落四下飞溅的碎冰,以防其伤人。碧宝卫打一声唿哨儿,漆黑如泥的僧人们便垫在鼇鱼腹下,助它滑动。一支支火箭密如漫天流星,刺向冰壁。 正当此时,一个身影突而掠过游船,一身白缎释龙纹银甲,素白披风,正是白帝。白帝跃上方惊愚和楚狂所在的游船,教两人吓了一跳。 “毗婆尸佛刀借我一用。”白帝道,不及方惊愚应答,便自他系带上抽下此刀。 白帝自船上一跃而下,踩着冰梯,身形如玄鸟一般轻灵。众人见了,皆瞠目挢舌。琅玕卫叫道:“陛下,您要去何处?” “去替你们打破冰壁。”白帝头也不回地道。 他三步并做二步,很快跃至冰壁之前。此时冰墙上裂痕遍布,翘起的碎冰连缀在一起,宛若一道道盘踞长龙。耳边传来格格的冰裂声,这矗立了百年之久的冰壁仿若在垂死哀鸣。 白帝抽出毗婆尸佛刀,这时他的手也在微微打战。 这是他和天符卫空耗了一生皆未能见到的景象。举首一望,由蓬莱、瀛洲众人所射的絜矢密密层层刺向冰壁,如有千百道火流星划破天穹,璀璨炳焕。 他本以为此生只会终老于此,再不可得见归墟的晨曦。但方惊愚和楚狂到访此地后,一切皆天翻地覆地改换了。作为那二人的前人,他也理当出力。 白帝深吸一口气,再度张眸时,他仿又变回了昔年的那位少年天子,浩气英风,锐意凌云。他猛进一步,擎紧毗婆尸佛刀,向前挥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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