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别来唤我了。”门里点着灯,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影子,郑得利的声音从里头朦胧地传来,听来甚是沮丧。“我今儿又被爹数落了一顿,还得跪到清早,你早些歇下罢。” 小椒贴着门扇小声叫道:“我不是小凤,我是小椒。没蛋子郑少爷,我需要你作帮手!” 门里的人影似是颤了一下,过不多时,那影子摇晃起来,纡徐向门页靠近。槅扇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苍白而秀懦的脸,是郑得利。 郑得利一身青布直裰,眼圈儿通红。他面庞算得清秀,像个温文儒雅的书生。他见了小椒,先吃了一惊,忙道:“秦姑娘,你怎么来了?” “有事求你,快跟我走。”小椒二话不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便粗野地往外拽。郑得利大惊,“什、什么事?家父正要我禁足呢。” 这时,廊上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一个着鹅黄袄儿、白绫裙的女使碎步走来,向小椒深深福礼,正是郑府上的女使小凤。小凤忧心惙惙道:“秦姑娘,您夜深来访,是为何事?先前郑少爷为我出头,去了秦楼楚馆寻仇。老爷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夜夜罚他的跪,您这时要他出门,岂不是要害惨了他?” 小椒跺着脚:“没办法,我寻他去是为了一件人命关天的事儿!” “人命关天?”郑得利和小凤皆愕然。乘他俩发愣的间隙,小椒两眼一扫,瞥见了房内的黄花梨提式药箱,认得这里头放着郑得利常用的药,便扑将过去,一手提起药箱,另一手猛地将郑得利一拽,撒腿便跑,叫道:“是呀,是呀,我要带他去救人。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胜造……”她是个十足的白丁,憋了半天,叫道,“胜造七条腐竹!” 过了些时候,郑得利被她连拽带拖地带入清源巷的小院。 方惊愚坐在榻前,见他俩前来,便起身让开了位儿。只一会的工夫,他便为榻上那人清了创,擦净污血。郑得利见了伤痕累累的那人,立时明白了小椒拐他来这儿的缘由,亦不多话,打开药箱,取了通血草粉,又用桑皮线缝了创口,敷了些止血散剂,以细布裹上。 忙活了大半夜,他们总算将那榻上伤患安顿好。初日在油纸窗后蒙眬地透着光,像晕散开的胭脂。郑得利放松了紧绷的心弦,在木桶里洗净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松气道:“好了!” 他说罢这两个字,其余两人也才敢松劲,一夜没阖过的眼隐隐酸涩起来。小椒激赏道:“郑少爷,我先前以为你只是三脚猫工夫,不想倒有妙手回春之能!” 郑得利得了赞赏,一张脸变得通红,赧然地笑。方惊愚也沉静地道,“阿利,多亏了你才救得了一条性命。昨夜打过更,家家闭户,药铺子亦关了门。你若不在,我们真是六神无主。” “小事一桩。我平素念书功课不行,本来想去太医局做医丁的,只是仍未成行,你们不嫌弃我这半桶水肚才便好。”郑得利羞赧地笑,又好奇地问,“这位伤患是谁?也是你们的同僚么?” 方惊愚与小椒皆是仙山吏,平日常有些追捕凶徒的差事,皮肉伤也不见少,郑得利替他们包扎过几回,便自然而然地以为这亦是一位仙山吏。他忙活半夜,只顾盯着创口,倒还未仔细将榻上这人的面容瞧上一瞧。此时他一面说着,一面将目光瞥过去,用手拨开那人乱发,却不由得瞠目结舌,骇得心惊胆裂。 榻上那伤患正昏厥不醒,眉如润墨,脸白似雪,不是旁人,正是他为小凤寻仇、误入娼馆的那一夜碰到的刺客! 郑得利目瞪口呆,那夜的光景仍如篆痕,清晰地刻在他心底。他记得自己在醉春园遇一狷介古怪之人,那人手足劲健,可凭一柄木工斧劈断铁链,口气又自大猖狂,扬言要去向玉鸡卫和陶少爷寻仇。然而郑得利在醉春园里待了一夜,却未等到此人凯旋,当妓子将他自房中带出时,他仍一头雾水。 到头来,小凤的仇未报成,那怪人又消失得毫无影踪。郑得利发觉那夜之后,醉春园上下戒备森严,便猜知那人约莫真是去对玉鸡卫行刺了,只是之后他又见到陶少爷在街上大摇大摆,才知那怪人未能替他伸张正义,心里顿时沮颓万分。而他去了醉春园一事则被父亲得知,父亲当他去寻花问柳,心思不正,便勃然大怒,将他斥得狗血淋头,罚他夜夜在家里跪拜祖先。 这时他见了榻上那人,天灵盖如遭一记猛击,脑子嗡嗡作响,失声叫道: “他……他是……” 方惊愚和小椒立时将目光投向郑得利。 郑得利支吾半晌,指着楚狂道:“他是我在醉春园……” 他想说“遇到的刺客”,又一时语塞,怕自己欲杀人取命的心思暴露。正当他犹疑不决时,却见榻上那人猛然睁眼,一只漆瞳,一只重瞳,目光如冰刀雪刃,狠狠刺向自己。 刹那间,楚狂张口一咬,将郑得利的手掌叼住,利齿像楔钉,狠狠刺入肉里。郑得利吃痛,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了胁迫之色,一时寒毛倒竖。 “你做什么!”方惊愚和小椒立时出手,将他俩拽开,然而所用力道不大,毕竟其中一人尚是伤患。 楚狂便似一条恶犬,狺狺狂吠,嘴里叽里咕噜地唾骂,仿佛郑得利将他救回来是一件错事。 小椒见此情状,很是不满,问郑得利道:“喂,郑少爷,他究竟是什么人?看起来和你仇怨颇深呐。” 哪儿是有仇怨,分明是想塞住自己的嘴。郑得利冷汗直流,一个欲杀玉鸡卫的大犯此时正两目圆瞪,向自己龇牙咧嘴,而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全不是其对手。只要方惊愚一松桎梏,那凶犯便能冲上来咬破自己喉咙。郑得利恐慌之极,半晌才道: “他是我在醉春园……” 两位仙山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郑得利冷汗涔涔,最终两眼一闭,嗫嚅着道: “……嫖过的人。”
第12章 丰乳肥臀 楚狂只闹腾了一阵,便似被抽去骨头一般软绵绵地倒下,人事不省。他本就是伤患,如此一番大闹耗了不少气力,众人将他重新放回榻上,总算松了一口气。 小椒拿古怪的目光打量着郑得利,道:“郑少爷,想不到你是衣冠禽兽,爱同男人咂舌头。想必这人是被你淫辱了,记恨在心,方才咬你的罢!” 郑得利怕楚狂诈昏,若自己说出其身份便即刻取他性命,一时吞吞吐吐:“我……这……” 方惊愚闷声不响地拾起铁链,将楚狂的手脚缚住,拴在榻脚,才发话道:“阿利,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郑得利心里一喜,像个落水的人牵住了救命稻草,扭头望向方惊愚。 “你连姑娘家的小手都不敢摸,若是真成了事,你爹能把你的三条腿都打断。”方惊愚说,拍拍郑得利的肩,示意他到僻静处说话。“说实话罢,你是不是被那人胁迫了?” 郑得利随着他走过来,听了这话打了个激灵,抬眼时正恰与方惊愚四目相接。那是一对寒泉山雪似的眼眸,仿佛能将神魂涤净,于是他也冷静下来,点了点头。 “你在醉春园里曾见过他?”方惊愚紧接着问。 “见过。他约莫是那里的相公,可却举止古怪。” “怎个古怪法?还有,你为何要去醉春园?” “他的气力很大,像是个武人。还有……他说玉鸡卫是他仇家。” 郑得利犹豫片刻,还是将这话吐出了口。方惊愚目光一凛,这與隶果真是在醉春园里自己碰上的那位刺客!郑得利又支吾半晌,总算是将小凤被陶少爷欺侮、而自己去醉春园是为寻仇的事说了,方惊愚听了,点点头: “那陶少爷欺淫良家女子,是应流放。这事不应由你出手,我会去捕他。” “但、但我也听闻陶家家大势大……”郑得利的声音渐如蚊子哼哼。陶家是高门大户,祖上乃高官显爵。而今陶府的当家乃仙山靺鞨卫,位列仙山卫中第七,方惊愚之父琅玕卫尚不及其位高,不论从哪处看方惊愚皆会被陶少爷压上一头。 “怕什么?我捕人看的是《蓬莱律》,又不是他家业。” 听方惊愚如此一说,郑得利心上的大石忽而放下来了。方惊愚总是如此,如一堵坚墙,虽被风霜浸染,外表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却予人以踏实感。郑得利挠了挠脑袋,望向榻上的人影,道:“那这人……你要拿他怎么办?捉回衙门么?” “你瞧起来不大希望他落网,是么?”方惊愚忽道。 这人真是细察入微,眼力卓荦。郑得利讪笑,淌着冷汗,“毕竟我先前真动了杀陶少爷的心思,且向此人吐露了。若这人在堂审时说些怪话,我岂不是会被他牵累下水?” “你什么也未做,身正不怕影子斜,仙山吏有什么逮你的缘由?再说了,我和小椒也是仙山吏,我俩保住你就是了。” 方惊愚说着,却又抱着手道,“方才那些话是出于公心,可若说私心的话,我还不想将这人交出去。”他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那榻上的人影。 “为什么?” “因为这人身上谜影重重,有许多事我尚未探清。若是此时将他交出去,他便会被当作行刺玉鸡卫的刺客在镇海门被当众枭首。如此一来,我便只能拿到十两赏银。可我隐隐觉得,这人不止值这个数。”方惊愚冰冷地道。 郑得利明白了,眼里露出光,兴奋地压着嗓,“是,是。万一这人是‘阎魔罗王’呢?若真是那魔头,逮到府衙里能换千两银子!” 方惊愚听了他这话,若有所思。 郑得利接着问:“要不要同秦姑娘说这事?” 两人向屋内看去,只见小椒趴在榻边抄字,时不时瞥一眼昏睡的楚狂。看着看着,她的眼皮也似被糨糊粘住一般,慢慢耷拉下来,竟贴在榻边盹着了,显出滑稽可爱的睡态。火盆里的光映亮了她的脸庞,白生生的面颊此刻像一只熟红的李子。方惊愚沉默了片晌,摇了摇头,“不说。” “为何?” “她嘴里兜不住事,容易打草惊蛇。”方惊愚说着,慢慢踱回榻边。他望着昏睡的楚狂,目光冰凉,“而我要先引此人上钩。” ———— 楚狂感觉自己在黑暗中独个走着。 愈往前走,身畔便愈来愈热,脸颊像被日光烫到了,有些火辣辣的刺痒感。 他一睁眼,遂看见几道纵横的梁木,眼珠子往旁一撇,便见一只火盆里正喇喇吱吱地烧着枣枝。这是一间狭小却洁净的正房,一张杉木桌,上头摆着灵位和供果,插着三枚线香。楚狂四处张望,摸下榻去,在房中踅了半晌,忽听得门外有哒哒的脚步声,又敏捷地蹿回榻上,审慎地盖上衾被。 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打开槅扇,静静地望着楚狂。 过了片刻,方惊愚说:“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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