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让后来人再次封住,他特地用锁链把盖绑在树上,堵死了锁眼儿。 趁这时间井口可以透透风,散去瘴气,人死后若放在长久封闭处,也会滋生毒气。 等了一会儿,井口飘出来的气味不那么难闻了。姜遗光从随身包裹里取出一盏磷粉制的灯,荧荧绿光闪烁,远远看就像鬼火,吓跑了好不容易回来看井口的人。 姜遗光绑好绳子,跳了下去。 呼啸风声炸响,他估摸自己该落地了,用力在石壁踢几下借力落在地面。 准确来说,落在几具已经腐烂的尸体上面。 跟彭明志所描述的井下有片空地不同,井下狭小阴湿,无比浓烈的尸臭与水腥味扑面而来。他还听见数不清的鼠蚁窸窣作响,即便有几只鼠被他踩死,其他老鼠也没有停下啃啮的动作。 姜遗光蹲下去,一手提灯,一手细细翻找。他还要留意上方传来的声音。 如果有要封闭井口的动静,他必须马上上去。 这些死去的人有老有少,都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彭明志说过,那时他也在井下看到了一些白骨。当时他还以为是镇上人悄悄处决的一些人,现在想来,很可能就是给阿煤的祭品。 他终于找到了阿煤。 黑暗中,皮肤被黑斑覆盖住的阿煤更不起眼,简直和黑暗融为一体。 姜遗光慢慢走过去。 她身上的尸臭味不重,也没有老鼠啃咬痕迹,那些虫蚁似乎都避开了她。 “阿煤?”他将手搭在了少女的额头。 少女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躺在地面——因为在她死后,有些对她有怨的人没有停手,加上从高处坠下,阿煤身上许多骨头都碎了。 阿煤没有动静。 他在她身上翻找一番,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所谓日志更是不见影子。 阿煤如果不会复生,那这本日志是什么时候写的? 真的会是阿煤自己写的吗? 他刚要收回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沾在阿煤额头无法收回。明明没有沾手的东西,也没有人抓住他手不放,可他就是无法收回了! 一瞬间,无数画面如翻腾潮水倾泻入脑海。 不变不移山脉,人一代代流转,花开花落,他们在山中历经生老病死。死去的人们埋入地下,他看见黑色丝线从骸骨延伸出,丝丝缕缕流向山间,浸在地下,凝为实形。 人们在挖矿……挥镐声叮叮当当连成片,盖过了矿中的黑影的惨叫。不过即便没有声音,人们也听不到,看不到他们,仍旧奋力挖着它们的血肉。 还有很多很多…… 无形的巨大冲击逼得他后退两步,手顺势松了开来。 和他赌的一样,他没有死。 但……脑海里凭空多出的记忆实在太多了,脑袋涨得一阵阵发疼。 头顶传来声音,杂乱脚步声越来越近,听人数不少。姜遗光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了。 人群气势汹汹,却来得十分慢,谁也不愿做出头鸟,正给了姜遗光逃离的时间,他只管收好绳索就好。 离开后他找到了彭明志,后者却不见喜色,眼里满是惊惶。 “你怎么了?” 他也遇到怪事了?姜遗光心想。 彭明志脸上虬结古怪的抖动,看起来格外狰狞。这个看一眼就让人害怕的男人却在恐惧:“你……你老实告诉我,你没有叫别人来吧?” 姜遗光:“没有。”他反应过来,“你看到了?” 彭明志心有余悸地点头。 他按约定扮鬼吓人,本来说的好好的,他这边把人吓走,姜遗光就下井去。 结果他还没动,就听见守井人叫喊起来,几个守井的全都跑了,可能是去外面喊人过来。 他正纳闷,就见那些人身后紧紧跟随的黑影。 姿态扭曲,似人非人,自他跟前迅捷爬过,仿若捕猎的蜘蛛。 只是一个擦身,就叫他到现在心还在怦怦跳,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又不是没见过鬼? 但那种恐惧怎么也无法消除。 他不想叫自己太丢人,强撑着没说,问姜遗光在井下看到了什么。 姜遗光扶着额头,唇色泛着不正常的苍白,好半天才说:“我明天再告诉你。” 他在井下看到的东西太多了,一股脑塞进来,到现在还没看完呢。
第591章 夜深了, 姜遗光仍无法睡着。 不属于他的记忆仍似浪潮般翻涌不息,一重又一重席卷而来。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记忆正像大海中的一艘小船,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姜遗光不得不一遍遍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努力回忆自己的过往。如果不这样做, 他恐怕会永远忘记自己是谁。 …… “喂!你醒醒!姜公子?姜公子?” “他好像中邪了……你们做什么去了?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这是什么语气?我会害他?还是你觉得我能暗算到他?” 姜遗光听见了两人的声音。 他猜测过煤山那头不会顺利, 只是自己不便去验证。 其他几个入镜人似乎都忽略了一件事——如果真能随心所欲在时间中穿梭, 当初王进把他们从山中带出来,为什么没有把他们带到另一个时间? 他可不认为这是王进按同一条山路进出的缘故。 他猜测这条通道开启也需要某些条件,譬如——必须在特定的时间进入最下层雪洞。 但如果卢湘和吕雪衣真的成功了, 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 只是现在他也无法回应这两人了。 他还有心思去想为什么没有听见卢湘的声音,但不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浑身全部气力都在对抗头脑中那股庞大的记忆。 他终于明白阿煤那句话的真正含义了。 他也终于明白阿煤是什么东西了。 有求必应——人们想要家人复生,阿煤便毫不吝惜地将人从过去带回来。他想知道阿煤的来历,阿煤便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丝毫不在意他是否能承受这片山脉数百年来的记忆。 两人还在说话, 姜遗光已经快要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只能渐渐听着声音淡下……远去。 “你们不是进雪山吗?呵呵呵……现在怎么?无功而返?” 吕雪衣脸色阴沉下来:“难怪他不愿去,原来他早就猜到了。” 他们见到了熟悉的雪洞。在那里停留了片刻便离开了。因他们担忧头顶会如初次进山时那般坠下冰雪,将他们冻在里面。 万幸之至, 他们的担忧并未成真, 初冬时雪不算大。 只是……两人从矿洞中出来时,四周景象没有太大变化, 进矿洞前绑在树枝上用做标记的布条还在原地,湿透了,被风吹得微微起伏。 但怎么看, 都不像过了几十年的样子。 难道……他们没有到达四十年后? 卢湘还是不想回镇上, 她还记得彭明志说过,四十年后的煤山镇是什么样子。 她决定自己再进山洞看看。 于是她要走了大部分剩余干粮和水重返山洞, 吕雪衣则自己下了山来。 再怎么不愿相信,山下景象和路过的人还是叫他不得不相信,他们的计划失败了。 沮丧过后便是恐慌,难道他们回不去了? 总不会……要他们一辈子待在这个鬼地方吧? 顶着风雪赶回来,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小兄弟去做什么了?这大冬天的,都一个多月不见了。” “一个多月?”吕雪衣一愣,他和卢湘有去那么久吗? “是啊。”那人以为他在山里待得都忘记时间了,爽朗地笑着说:“你朋友出了点事,你赶紧回去看看吧。” 吕雪衣心头一颤,赶忙问出了什么事,那人却说他也不清楚,就说他朋友好像病倒在家,有好几天都没露面了。还是卢湘姑娘的养父母奇怪他没来探望,过去看过后才发现他病倒,现在每天都冒着风雪过去照顾。 现在他回来了,其他人也就可以放心了。 他匆匆赶过去,姜遗光果然躺在床上,脸像死了一样惨白。 他好声好气把外人送走,彭明志从隐蔽处拐出来,目光奇异:“你居然没走?”转念一想,幸灾乐祸,“哦——失败了吧?” 往他身后看,不见人影,两条细缝眼笑弯了:“那个女人出事了?我还以为她能活久点呢。” 吕雪衣没理他,坐在床边,见姜遗光呼吸平稳,像是睡着,脉搏与心跳都不见异常,遂掰开眼皮看看。 眼皮下一片纯黑,不见半点白。 吕雪衣吓得马上收手,心有余悸。 在那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死亡。 …… “他去了井下?”吕雪衣不敢相信,可彭明志好像也没理由骗他,“他在井下看到了什么?” 彭明志一脸讽笑摊手:“他可什么都没告诉我。” 吕雪衣:“不用你在这里挑拨。”彭明志这话不就是想说姜遗光藏私吗? 彭明志哈哈一笑:“也对,你本来就想要他死。你该高兴才是。” 吕雪衣:“他也不该这时候死,对我们没有好处。” 不过……看起来彭明志确实不知道姜遗光在井下看见了什么。 他也下过井,在四十年后被镇民们丢下去,在井下看到了煤婆婆的棺材,和若干白骨。但他没有出事。 姜遗光呢? 莫非是阿煤的鬼魂还在井中?害了他? 鬼怪杀人向来干脆利落,留姜遗光一命,是还有什么作用么? “若真如此,她一定会出来的……”吕雪衣深深意识到,既定之事难更改。阿煤还没有在灾难中救整个镇子的人,将来必定有一个契机叫她重现人间。 这一天到来的很快,不等太久,仅在吕雪衣下山后三天而已。 和昏迷时一样的突兀,姜遗光又突兀醒来,双目漆黑,不见一丝眼白。 嵌在那张雪一样惨白的面上,比鬼更像鬼。 二人听得动静从门口走入,只看一眼就吓得要跑。姜遗光并不追,在思考着什么。 阿煤没有杀他。 在触碰的那一瞬间,不知是什么缘故,那一刻他成了阿煤,看到了阿煤和煤山镇的一切。 山中鸟兽虫鱼、花草树木,有生便有灭,死后积攒尸骨埋与山间,阴气沉沉坠坠,渐成矿脉。再后来,迁来人这一支生灵。 人与鸟兽最不同之处,即人有七情六欲。情愈重,死后阴气愈沉,人住十年,矿脉积累比往日百年还要厚。 难怪阿煤说人便是煤矿,煤矿也是人。她说的不错,过往死去的所有人,尸骨与魂魄都在矿脉中。 镇上人兴高采烈将铁锹镐子铲下,矿石飞溅,亡魂哀哀嘶叫,人们置若罔闻,只为自己今年的嚼口拼命肯干。 到了冬日,煤块载着破碎的灵魂投入火中,化成灰,才算完。烤火的人们只觉温暖,不知自己已被煤中怨灵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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