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为首那人说出八个字以后,他就顿在了原地,抬头定定地看着他。 何郁见状微笑道:“果然,您也听过。” 就像对李大夫那样,如法炮制的,他们对卢三儿说出自己昨天见到了大船的事。 卢三儿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他的眼神也终于认真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们,好像要确定他们不是真的来拿他寻开心的。 以前他刚搬过来时,隐瞒了姓名身份,一开始其他人不太待见他,他和住在这儿的人看着就不像一路的。后面不知谁把他身份说了出去,那段时间总有人来看他这位大少爷笑话,有人想来从他身上敲一笔等等。直到新任县令到此地,听说旧事后下了命令,他又和附近的人打好了关系,日子才渐渐安稳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姜遗光也和方才对李大夫那样,遥遥对上一抱拳,以示上意。裘月痕则是指了指头顶,面带微笑。 反正他们也没明说,只是暗示而已。 镜中既然有县衙有巡抚,怎么着也有朝廷吧。他们又不可能真去京城问,自然是随他们怎么说了。 老人恍然大悟,敌意消减了,再得知他们想搞清楚当年真相,好破解本地大灾后,犹豫片刻,带他们回了自己家。 卢三儿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底下还有十几个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他夫人早就去世了。女儿嫁出去,几个儿子分了家。他又不想在儿子家中轮着住,干脆自己叫人建了个独门小院住着,几个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媳妇时不时过来帮衬一把。 这会儿家中无人,小房子一口气挤进九个人有些挤,更不用说进屋了。几人干脆在院里等着,不多时,卢三儿从屋里颤颤巍巍抱出来一个两尺长的箱子。 这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 箱子也是老物件,老木头磨得油光水亮,一看就知道被主人精心呵护着。 屋里还有,只是他搬不动了,甄明薛就自告奋勇进去帮忙。没多久收拾出来好几个大箱子。 卢三儿笑着说正好有段时间没晒晒太阳了,今天就当把这些东西晒一晒,省得积灰。 一两个箱子里堆着老旧的首饰,金的银的玉的,颜色都发乌了。还有些堆着布料,也都稀了,没法做衣裳。 更多的,却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神秘物件,比如人脸大的罗盘,罗盘一半黑一半白,好似太极阴阳鱼。还有八卦镜,串了一百零八个珠子的串珠、黄符纸、朱砂等等。还有用红绳扎好的几卷图,摸上去不像是图纸,应当是鞣过的兽皮。 据卢三儿说,这是他母亲用过的望气图。她生前会看风水,会测算八卦。 她生前还说过,本以为嫁人后不能再学这些,谁承想嫁人后丈夫竟很支持她。她起先感动,后来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她已经嫁了人,自然凡事以夫家为先。 巡抚大人的船……的确和她有关。 她曾说,这是她此生做的最大的错事,果然得到了报应。卢三儿一直住在此地不愿搬离,也是为了替母亲赎罪。
第535章 宁安县以东是连绵山脉, 山中毒气瘴气多,还常有毒蛇猛兽,山不高也不矮,翻过去麻烦, 又挡不住从更高的地方吹来的黄沙。 宁安县以西则临着黄河分支, 河道往里几十里, 整个泰城郡就像一条由北向南的长条形,只是人不多,整个泰城郡十几座城, 加在一起也不过万来人。 原因也简单,这条毗邻的河给泰城郡宁安县的人带来财富,却也给他们带来灾难。人人都知道漕运赚钱,可这世上要钱不要命的人还是不多,要不然泰城郡的商人还能再多一些。 几十年前, 这宁安县的水运就被县令和泰城郡几大家牢牢把守着,分别为林家,赵家,王家。他们几家是当地护官符, 几任地方官上任都要和他们打好交道。当然, 这几家人自个儿压根不住宁安县,要不然大水冲来了怎么办? 他们几家的祖宅都在泰城郡正中间, 安全得很,发大水也和他们无关。手里握着漕运,一有天灾, 朝廷就会发钱发粮, 过这几家的手又是一笔油水,他们当然不会乐意见到有人打破这个局面。 要是真按那巡抚构想, 挖开一条河道引水入另一道分支,首先洪水不发了,朝廷赈灾钱不就没了? 其次,没有天灾,还多了一条河道,指不定多少高官就盯上了这个地方呢?他们在这穷乡僻壤当土皇帝当惯了,再来几个恐怕连汤都喝不上。 卢三儿慢慢说着往事。 和巡抚一块儿来的有不少人,其中一人令他印象很深。那人姓刘,叫什么他也忘了,他就记得那人瘦高瘦高的,性子很直,什么也听不懂,但对水利一事却极为上心,哪里开渠、哪里挖土、水下地形如何等说得头头是道。 他母亲会看风水,两人因此有些私下往来。卢三儿发现他们谈到了宁安县往东一座山,那座山十分邪异,四周山中猛兽甚多,唯独那座山中不见猛兽,不长树木,远远看过去光秃秃黄惨惨一片,好像被大火烧过一遍再也长不出东西似的。 姓刘的那人想去山上看看,挖点石头研究什么的。他母亲却劝住了,因她用望气的功夫看过,山中恐镇着邪祟。刘先生却不听,私下去了,回来后对众人说那座山的山石十分坚硬,即便挖走对周围也不会有影响,可以从那座山挖走山石用来修堤。 县令夫人极力劝阻,县令知道夫人望气看风水功夫一流,便和母亲站在一边,不肯开工。两方僵持下,县令夫人亲自去那座山看了眼,回来后就改了主意,道那山中的邪祟长久镇压山下,怨气冲天,已是快镇不住了。不如挖出来,镇压在堤坝下,黄河水滔滔不绝,反而能把怨气冲散,也是个出路。 于是一边招来劳役挖山石修堤坝,一边向朝廷要银子。这时那姓刘的又闲不住,跑去周围都看了一遍,回来后就道此地修堤靠不住,水势汹涌,堤坝只能拦一时不能拦一世,不如挖开河道引水分流,如此可保永世平安。 这样一来,连她母亲也要反对了。 邪祟都快挖出来了,就等镇入堤坝里,大坝还没开工呢,现在就说不修了? 在卢三儿看来,母亲和刘先生算是半个知己?还是别的什么关系,虽无男女之情,可有人能和母亲说说山水走势等,母亲还是很高兴。 这回刘先生苦口婆心劝母亲,和她说明利害。母亲有些回心转意,但父亲却坚决不肯。 背后原因,起初卢三儿也不知道。 直到后来,母亲重病,一夜白头,将他悄悄叫到床边,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母亲想劝父亲,可父亲不听,背后林赵王三家哪个都不是好惹的。他只在任上几年,又不管此地一世,何必做这个出头鸟? 母亲还要劝,父亲就让她“重病”,不见外人。再让人根据母亲之前画的图,挖出了山中邪祟。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雕像。一个石雕。”卢三儿颤巍巍打开一幅箱子里的小像,纸已经变得很脆了,让人怀疑用点劲就会把它吹碎,“我娘临走前,画下了那个石雕的样子。” 泛黄纸张打开,上面果然画了一只约七寸长,小臂粗细,睁眼怒视的石像,样貌狰狞可怖,发如细蛇缠绕全身。 更诡异的是,这只石像只有一只眼睛,有两只眼睛那么长,横着长在额头上,眼眶里赫然是一只如蛇一般竖瞳的眼珠儿。 说像蛇也可以,说像蛟也可以。两边额头的头发微微鼓起,乍一看还以为长了两支角。 “山里头有一座古墓,墓里没棺材,墓外没立碑,这东西就是从墓里挖出来的。”卢三儿语气平淡地说,“后来,我爹让人把这个东西放进了巡抚的船里。” “它引来了洪水?”几人好奇地看着这幅画。 卢三儿慢慢把纸折好,重新放回木箱里,他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娘说,就是它引来的。” “这东西邪乎,会带来灾祸。那条河又时常发大水淹死人,如果镇进堤坝,以毒攻毒下反而是件好事。可现在石像已经和那条船一起沉入了水底。” 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水流如此湍急,谁能下去找到沉船?谁又能在滔滔黄河水中找到这个石像?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谁知道石像有没有被冲走? 当初他爹不死心,不断令捞尸人下河寻找,并不是想找到巡抚等人,而是要确定沉船的位置后好打捞石像。他害怕石像的诅咒会波及自己。 但……报应来的太快。 他直到死,都没能把石像捞起来。 大约是人之将死,他也将不少事告诉了自己。 包括当初和三大家族的私下约定,母亲的望气术,他做的一些手脚等等。 将父亲和母亲的说法结合起来,卢三儿终是得知了真相。 他大病一场,之后身子竟慢慢好起来了。 之后,他不愿意回家乡,他没脸回去。而后把所有家财都用来做善事,家财散尽后,他就改名换姓搬来到了这里。 他的孩子们不全是亲生的,大多都是遇灾后被丢弃或者没了家人的孤儿,被他捡回来养着,有些没能长大,有些长大后离开了,还有些留了下来,对他十分孝顺。 善恶终有报啊…… 卢三儿喃喃地说出这句话。 “我一生都在替他们赎罪,可我一人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将来我死以后,阎王殿上,我又能得个什么判词?” 其他几人却只是淡淡的。即便心肠最软的陈鹿久也没有接他这句话。 因为,他们都是假的。 镜中一切都是假的。 “这么说……如果把石像找回来,重新填回山底,就能避免这次大灾?”裘月痕问。 卢三儿吃了一惊:“……话是这么说,可石像已经不见了,山里的墓也……也没了。”堤坝和河道都没修好,全都荒废了一半放在那儿。 天灾已经无法避免了。 姜遗光摇摇头:“未必没有出路,卢老先生,令堂应当画过本地的风水图吧?她可曾说过要将石像镇在什么地方?” 卢三儿迟疑着把风水图拿出来,上面的图他看不太懂,但母亲在图上某个地方画了标记。 “她说过,镇在这儿就行。” 八个入镜人几乎都看不懂,唯有说话最少的陈鹿久接过图,在心里推算一番,笃定道:“我大概知道在什么地方了。” 以他们当初醒来时的地点为起始,向南五里左右,埋进河下淤泥三尺。 事不宜迟,几人再三问过卢三儿,确定没有遗漏后,几乎马上就动身了。 在上路前,卢三儿看他们似乎很坚决要去,还送了几张黄符和一块很大的不知什么兽皮鞣的皮子,还有一根极长的红线。叮嘱他们,如果找到石像,要用这皮子把石像包好,系上红线,再贴上符箓,最后填入淤泥中,如此方能保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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