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多年前来这里的大官。你还记得是谁吗?”姜遗光直觉这很值得在意,追问,“他是不是出事了?” 老孙头点头哈腰:“是,是,公子爷不愧是公子爷,脑子就是比咱们好使。” 姜遗光和其他几人对视一眼,温若虚微微点头,随手解下一个荷包丢过去,里面有几十个钱。 温若虚穿的低调,长相也平凡,在镜中常容易被当成小厮。温若虚也不在意,常借此和其他人暗中配合。此时他就做足了大少爷身边得宠小厮的范儿,抬着下巴道:“别废话了,还记得什么赶紧说。”一扫其他人,“你们也是,还记得那个大官吗?都说说。” 老孙头一瞪其他几个跃跃欲试的人,赶紧开口:“小的记得,小的还记得。”说完也不敢闲扯太多,马上说起了旧事。 他长大些才知道,那位大官是从京城来的巡抚,好像是因为他们这儿前几年一直修水利,朝廷派来看看的。 更多的,他就不清楚了,不过他觉得那个大官是个好官。这是他阿公说的,阿公被叫去干活,一文钱都没拿到。但是大官从船上下来以后,他看到大官对身边的人说了什么,然后船上下来的人就给他们一人赏了五十个钱。 阿公还说,如果不是大官亲自叫人给,县官府里的兵爷们估计会把他们的钱抢走。但是那大官常常来看,兵爷们就不敢了。 大官待了大概有一年多?他在的时候往东边的一条河道就封起来了,说要建个什么东西,建好以后就不会发大水了。 大官还在的时候,大船一直停靠在往北走过去要两个时辰的一条河里,一直有官兵守着。他偷偷去看过几次,不敢靠近,听说敢凑近的都被抓住打死了。 天冷下来以后,大官才走。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官的船沉了。 就在这片地方,在一群人眼皮子底下。老孙头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不怎么好,一连阴了好多天,就是没下雨。 大船慢慢驶出岸口,船帆鼓得高高的。岸口的官老爷们还有各位兵爷都在送,还叫了人吹吹打打。 前面都没事,直到经过刚才他们站着的地方,船忽然就没动了,跟底下有人拖住了一样怎么都前进不了。 风突然大起来,大船在原地慢慢打转。船和风浪一样越转越快,旋出一个大圈,大圈中船越转越低,黄色的浪越卷越高,都快要冲到天上。 他亲眼目睹了一切…… 船上的人被卷到了天上,哭喊着转进浪里一下子就不见了。船上的东西刮得到处都是。他还看到那个大官站在船头,他可能在喊什么吧?但是一个大浪打过去,大官也不见了。 岸上的县令老爷不断叫人下去,可再怎么叫都没用,大家都在逃,怕也被卷进去。到最后县令老爷也跑了,一群人都往后退,谁也没有离开。 风浪吹了一整天,到晚上,看累了的回家,还有些人裹厚点儿就在山头上睡。夜里,老孙头仿佛还能听到风浪的呼啸。 第二天一大早,他赶过去,风浪已经停了,水面上什么也没有。除了岸边被吹得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木头砖头石头块,什么也没有。 好多人忙着捡木头回家,官兵们很快也来了,把这些人都赶跑,又让人去叫捞尸人,务必把大官捞出来。 他的阿公主动去了,说不能白拿那五十个钱。阿婆拦都拦不住,气的在家里拍大腿大哭,哭完了就说给阿公准备后事,狠狠心,用大官的赏钱买了条席子。 其实老孙头也知道,阿公一定会去的。 这一年多,阿公只要见到人就不断说那大官有多好,多么和气大官身边伺候的人对他也和气,还给赏钱。大官监修的堤坝也一定是好的。 几十个捞尸人下去了。 当天天气还行,没下雨没刮风。他们算过水势,划着船到那天卷起的漩涡中心下游,腰上栓好绳子、葫芦等就往下跳。老孙头看着那群人不断下去,又不断起来,但是忙了一圈什么也没捞到。 他们又去漩涡那块儿找,又往上找,还是什么都没有。 一连七八天,阿公后面实在撑不住,回来就病倒了。乡里邻居还以为他累病,只有老孙头知道,阿公不是累的。 他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阿公念着大官的恩情,就想着自己拼一拼,不管怎样都要捞起点东西。别人下潜半丈,他发了狠,往下潜一丈。 黄沙太多,水底下很难睁开眼睛,又黑暗又冷,手脚难以施展。以往他只能靠感觉顺着水流去摸索,可这回,他往下潜了不知多深后,水底突然清了,他用力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让他丢掉小命的一幕。 巨大的漆黑船只静静扎在水底,一切完好,就像根本没有被风吹坏一样,船帆还一鼓一鼓的,甚至能看见船上的船灯。 还有……围着船的一群人…… 都是大官身边的人,他们直直立着,闭着眼睛,排成一条,围在大船外边一圈,顺着水一直转着。转到大船后,又从后面绕过来,他们身上衣服穿的好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好像他们也没有被大风卷走一样。 阿公当时就吓得心都不会跳了,他还记得祖训,遇到这种直着往前飘的尸体,那不能靠近不能碰,闭着眼睛闭气往上浮。 他照做了,回到家以后就病倒了。第二天晚上就咽了气。 阿公去世没多久,阿婆也死了,只剩下老孙头独自一人。为了活命,不得不赶鸭子上架,也成了捞尸人。 这个秘密一直被他埋在心底,四十多年了,他从来没对人说过。直到今天,眼前这个看起来也是大官的年轻男人,他让下人赏给自己钱,他突然就理解了多年前自己阿公为什么那么激动,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献给大官。 他现在就和阿公一样,巴不得这位爷多问点,他知道的东西都能说出来。 张白翁指着老孙头的鼻子就骂起来:“好你个孙滑头,缺德短命!这么大的事都不说?” 其他人也纷纷指责老孙头,有些激动的还想上手,后者缩脖子不敢说话,向姜遗光等人投来求救的眼神。 温若虚板着脸打断他们,问:“怎么回事?”先对老孙头,“你瞒着这事做甚?”又问其他人,“事关重大,瞒着也不稀奇,你们骂他做什么?” 一个看着年纪比老孙头还大的人气地骂道:“他心肠子都烂光了吧?这么多年了,大船出海,必有天灾!他都知道,还啥都不说,这不把人往火坑里推吗!” 裘月痕冷声问:“你那句话什么意思?” 那人可能太生气了,顾不上那么多,指着老孙头鼻子破口大骂,倒叫他们把事情猜了个囫囵。 原来,当地有句俗语,叫大船出海,必有天灾。这倒不是说大船不能出海,而是指如果某一天人们看见了河水变成海,海上出现不该有的大船,那今年一定会有无法想象的大灾难。 在场众人大多没有亲眼见过,所以刚才没反应过来。可老孙头一提,他们都想起了这个传说。 他们并非没有经历过…… 在大概三十年前?三十多年前还是二十多年前,忘了,总之在很多年以前,那时侯……确实发生了一场非常惨的大灾难。只是过去太久,他们慢慢都忘了。
第532章 在很多很多年前, 这里死过很多很多人。 其实年年都死人,人命不值钱,不过……像那两次一样那么惨烈的天灾,听说几百年都不会有一次。 偏偏他们这里遇上过两次, 而且, 每一次大灾之前, 都似乎有人看到了不该出现在江面的船。 在场的人没有见过,他们只是在逃难时听人说起过,说自己见过那艘船的人全都死在了天灾中。 两次都是一样的, 先是见到奇怪的大船从雾中来,船上空无一人,有些人被迷惑着靠近,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些人看出大船的古怪,跑了, 当时倒是活下来和大家一起逃难逃了出去,可后来还是死了。 老孙头记得很清楚的一个人,是和他同姓住在隔壁七拐八弯的远亲,论辈分他还要叫那个人大伯。大伯不是捞尸人, 而是在镇上的码头扛大包, 个头不高,但结实得很, 有一把子力气。 那天,大伯慌慌张张地跑回家,他在门口编箩筐, 看见大伯的脸色从来没有那么差过。第二天他娘让他去给大伯送一个鸡蛋, 他去了以后,大伯告诉他, 他看见了一条很奇怪的大船。 那天以后,大伯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肯再去码头干活,一个劲说会死人会死很多人,要拉着婆娘和几个孩子一起跑。大家都是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好不容易盖了间能遮雨的房子,大伯娘哪里肯?又哭又闹,叫娘家人和婆婆评理,结果大伯对着亲娘也犯浑,要把全家都带走。 甭管别人怎么劝,他就是跟疯了一样嚎叫,大伯娘哭闹,他哭闹得更大声。那时所有人都觉得他中邪了,请了能通神的黄婆子来看,黄婆子掐指一算,说他每天在河边走,水鬼看他身强力壮的,就想拖他下去到水底干活。 黄婆子画了几张符,让烧了以后灰冲水喝下。大伯喝了以后还是闹,甚至半夜把家里铺盖收拾了逼大伯娘和他一起走。 大半夜的,下了小雨,到处都看不清。大伯把家当和两个小儿子都背在身上走了,大伯娘哭哭啼啼找他们评理,周围一圈人都被敲门吵醒了,披衣服就追出去。 结果越追雨越大,大伯往山上去了,大晚上摸黑爬山,摔着的冻着的不少。老孙头那时也跟去了,眼看着大伯就在眼前,可就是追不上。 到最后雨大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雨水简直跟往身上泼一样打得脑袋嗡嗡响。这时他们也害怕起来了,这么大的雨,恐怕又要涨水。几个走在前面的人凑一块儿一商量,觉得可能大伯的魂被水鬼勾去后听到了机密,知道水底的大王们要发大水,才想跑。 这时要回去也来不及了,下山的路都被冲断了,站在山上往下看,底下全都被淹得房屋尖尖都看不到了,到处都是黄色带泥沙的水。偶尔有几个从水里浮起来的脑袋,一个浪打过来就被卷走,再也看不到了。 再后来,后面的人也都赶上来了,捶地大哭的、催促赶路的,还有要追大伯的。大多数人都和自己家人分开了,也不知道家里人在哪里,跑出来没有,哭着和人群一起往上走。 其实后面很多人也醒了,赶紧往山上跑。所以人越来越多,等天快亮时,村里好多人都上来了。 他们在山顶找到了大伯。 大伯坐在一块石头上,背着箩筐,旁边放着挑子,一边两个小孩另一边塞了衣服和家里的存粮。两个孩子还活着,可大伯已经死了。 大家都说,大伯是泄露天机,被水鬼捉走了。 雨下了整整七天,洪水发了有一个月,水一直漫到了半山腰,这一个月他们只能一直在山上,见着什么吃什么。水里漂上来的就着水洗洗也就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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