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如果他想回到真正的里正家,就应该往回走,从一层层幻象中一层层出来。 闭上眼后,目光所及之处的黑暗让他更清晰地听到了耳畔风声,切切嘈杂呓语,那种古怪的、从破碎喉咙间发出的声响,很近,又很远。 他转过身,双目紧闭,倒退着,按记忆往来时的方向去。 听风声,后方是一道围墙,姜遗光不闪不避,直接往后退过去。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犹如水融入海一般陷了进去,又从另一头跑了出来。 越往前跑,脑海里黑暗一片的景象越凸显出某个模糊的痕迹,渐渐勾勒出一道红衣身影。 姜遗光知道,那是红衣老妇人重新“回到”了他髓海中。 他继续倒退着往回走,不再按所见所听场景,而是凭借着记忆,一圈又一圈往回走。 崎岖起伏的道路渐渐平坦,脑海里看见的老妇人身影慢慢凝实。 一点一点地,从幻象中缓慢抽离。 那厢,陈五等人再次遇到了麻烦。 里正第四次跪在他们身前,磕头求几位贵人帮帮忙,因为衙役又来征税了。 他们本想拒绝,可一旦出现这事儿,全村妇女老少全都从自家破旧屋子里出来,簇拥着他们往村口去。 无法逃离,那群老人死死地抓着他们,把他们带到了衙役身前。 一群,饿到皮包骨、又衣衫褴褛、头发散乱的贫寒人家,跪在地上哭泣恳求。另一边,陌生的衙役面貌凶恶,提了刀逼迫他们交人交钱。 可他们根本没法升起怜悯之心。 第四次了,已经是第四次了!他们真的没有钱了! 这回衙役来征的是田税,村里但凡能长杂草的地都加在一起算成了优等良田,整整几百亩的良田,每亩就要收一钱税。别说现在,就算他们刚入镜那会儿也交不起这个钱。 “这么多,你们怎么不去抢?我们怎么可能交得起?”陈启一听就急了。 “求求各位贵人,高抬贵手,救救我们全村老小吧……”里正不断磕头,额头都磕破了,又红又肿。 山娃子跪在一旁,神色阴郁。他拽了拽里正的衣角:“大伯,别求了,我去服役吧。” “你不能去!”里正呵斥他,“你要当大官的人,怎么能去服役。”斥责完,又继续哭天喊地抹泪,捶地哀嚎,用那种满是乞求的目光仰视几人。 此刻,几人心里原有的几分同情已完全消失殆尽。 一次又一次,他们几人几乎都麻木了。 这哪里是要钱?这是要他们的命! 他们恨不得这些衙役赶紧把人抓走。每一次都是如此,他们咬咬牙掏了钱,结果不过半刻钟,又有新的衙役再过来征税。 为什么不直接把人带走?为什么他们一开始要插手? 仔细想想,如果他们一开始选择不去找这些村民,而是直接在村里住下,是不是就暂时不会死? 如果他们一开始不帮忙交钱,不多管闲事…… 可惜,已经晚了,他们不能放任衙役,且必须护着这些村民。 这就是死劫的诡异难缠之处。 黎恪亦觉得十分头疼。 他真的拿不出钱来了,身上也没有什么能抵押的事物。 难道真要他们代替这群村民去服役? 不,应当还有别的法子。 一定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只是被他们忽略了。死劫再怎么诡异难缠,也不会完全把人往死路上逼。 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化解厉鬼心中的执念? 陈五也顾不上先前那点龃龉了,几人在人群撕扯推搡下艰难地聚在一起,陈五忙问:“现在该怎么办?” 跑是跑不了,无论跑到哪里村民们都能找到他们,然后就是一群人推推搡搡来到村口,面对衙役一次又一次的勒索。 拒绝也不行,无论怎么拒绝,这群人都跟疯魔了一般,完全无法理喻,只会磕头恳求。 “快想想办法,他们又要异变了。”贞娘声音中带了些哭腔。 陈五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吼声:“我也没有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逃不得,给不出,无法拒绝。 该怎么做?怎么做啊! 抱着贞娘大腿哭泣的一个妇人眼里再度流下血泪,那张哭嚎的脸逐渐诡异地扭曲起来。 那妇人怀里的孩子亦哇哇大哭,哭声尖锐如针扎,随着婴孩的哭泣,小脸变得阴白。 “我没有钱了,你们再怎么逼我,我也没有钱。”贞娘大叫道,要把抱着她腿的妇人推下去。 那妇人软倒在地,犹如无骨的虫一般扭动两下,绵软地爬起来。 一个个,跪在地上大哭的身影,都开始扭动抽搐,蠕动着,不断要往几人身上爬,一张张嘴张得老大老大,嘴里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宋川淮一把捂住贞娘的嘴,低喝:“别胡说八道,你想死吗?”她带着贞娘不断后退,“等一等,等一等,我们就交钱,你们先退出去。” “我们会替你们交税的,你们退出去,别围着我们。” “你们再围着我们,我们就不给了,一文钱都不给。” 山娃子飞快地转述他们的话,一片尖锐高亢到几乎能把人耳朵撕裂的嚎叫声中,他的声音被完全掩盖住。哭得几人脑袋都有些发晕。 几名衙役好似什么都没看见,环胸冷笑:“赶紧的,要么交人要么给钱。” “我记着,你们村里还有几个女娃娃,长得漂亮的也行,去伺候府里来的贵人。” “就是,要么给钱,要么给人,哭哭啼啼作甚?” 一个衙役不耐烦了,锵一声抽刀,挑起在地面爬的一个小孩儿。那小孩很瘦,刀尖穿过肚腹挂在刀上被提起,都没能把那把刀压弯多少。 “给不给?”他将那小娃娃一甩,丢在地面。 很快就有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扑过去,抱着自己的孩子大哭。 “求求各位贵人了啊,求求你们了……”里正哭嚎。 他也发生了异变,慢慢的,十指脏污的指甲变得更长,更加尖利,大哭时张开的口里獠牙丛生。 这样一只凶兽,却哭嚎着求人救他…… “你们不救救我们,我们全村老小就没活路了,只能去死了……” 陈五也几乎要崩溃了,不堪忍受折磨,叫道:“给!我们一定给!你们别吵了!” “快给!快给钱!” “给钱!” “给钱!给钱——钱!……” 一双双眼睛,一张张口,全都在念叨着钱。铺天盖地,几乎要把他们吞没。 “我们也没有钱啊!我们也没办法!” 不给钱,就是死。 陈五咬咬牙,忽地,猛地扭头看向黎恪。 他几乎要被逼疯了,双目赤红,黎恪同样在焦急中,被他看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陈五便冲了过去,狠狠打晕了黎恪。 “我们没有钱了,我们把人交给你,让他去服役!”陈五恶狠狠道。 贞娘等人吓了一跳,可……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他们也没有办法。 山娃子麻木地转述了陈五的话。 衙役们看看陈五肩头扛着的人,又看看全村老少,勉强点头:“行吧,石头村交了一个人,还要一个。” 还要一个…… 剧烈起伏的胸膛缓缓平息,事到临头,陈五反而轻松了下来。 黎兄,别怪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再说,谁让你杀了梁兄呢?你得给他偿命,不是吗? 陈启、贞娘连同宋川淮皆后退几步,警惕地瞪着陈五,同时,他们三人之间也悄无声息地隔开了距离。 贞娘是最害怕的一个,和男子比起来,女人被拿去卖能卖得更多钱,她又打不过陈五陈启二人。 此刻,她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应该像宋川淮那样扮做男装的。 在地面蠕动、哭嚎的村民们哭声渐歇,却没停。 陈五咬着牙,感觉自己嘴里弥漫出了血腥味。他扛着黎恪,以免他被抢走,一双几欲疯狂的眼睛四处扫。 怎么办?还要一个。 还要一个…… 姜遗光去哪了?黎恪为什么说姜遗光不在? 大约是老天爷听到了陈五的祈求,他们听到浅浅的脚步声,从身后道路传来。 几人回头看去,发现走来的,竟然就是不知何时消失的姜遗光。 此刻,姜遗光背对他们,一步步倒退着,往这边走来,模样格外诡异。 陈五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大步向对方走去。
第73章 远远的, 姜遗光就听见身后传来的哭嚎声,还有衙役不耐烦的催促。大片纷乱嘈杂声响,叫他疑心这是否又是幻象。 很快,他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不似幻象。 这脚步声, 是陈五的。 他从幻象中出来了么? 即便背对着, 姜遗光依旧察觉到来者不善。他猛地转身睁开眼, 和陈五对视上。 一人面无表情。另一人扛着黎恪,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反应过来,脸上些微狰狞的表情还没散去, 不自然地挤出一个笑。 陈五问:“善多,你去哪儿了?” 姜遗光没有回答,反问:“你打晕了黎慎之,想做什么?” 他看一眼村口抱胸等待的衙役,缓缓问:“你想让他去服役?” 少年的瞳仁格外漆黑, 好似能把人吞噬进去。他这样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什么人时,对方通常会感到格外不自在。 就如此刻的陈五。 不远处的其他几人同样走来,贞娘笑道:“善多,你方才不在, 我们还真有些担心你。” 宋川淮冲他点点头, 陈启也憨厚笑笑:“你没事就好,还以为你出啥事了。” 陈五同样笑起来, 他先把黎恪放下,冲贞娘使个眼色,贞娘会意, 上前去扶住昏迷的黎恪, 拖着他往后退了退。 陈五向来表现得很爽朗,伸手就要往姜遗光肩上搭, 好似和故友久别重逢,要拍拍对方肩头。 姜遗光往后退了两步,没有理会贞娘等人打岔,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陈五。 “你在心虚,你想把黎慎之送去服役。”又扫一眼其他几人,“你们,也在心虚。” 村口的村民们各个都停下了动作,远远的,好似事不关己般看这群人自相残杀。 陈五脸上的笑几乎挂不住,空着的一只手揉了把脸:“善多,我们也是没办法,要么交税,要么交人。要是不给人,我们就只能等死。” “他一个换我们所有人安宁,梁兄的事儿——我们就不计较了。” 姜遗光盯着他看。 他的脸色格外苍白,就显得那双眸子更黑,黑得有些吓人,看得几人表情都有些不自在了,姜遗光才缓缓开口:“你们都在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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