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他们引路的小沙弥同样不知所措,哆嗦着往后退。 姜遗光无动于衷。 浓郁血腥与腐臭味,自从老姜头死后,姜遗光已很少再闻过这样的味道。 这不是人皮。 这是镜子。 人皮湿漉漉贴着脸,紧紧粘附在脸上,让人很想甩开。 “我找到你了。” 姜遗光睁开眼,轻声说。 那只无处不在的鬼,它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又藏在了自己的眼睛里。 想来它也藏在过容楚岚的眼睛里,又或者,它同时藏在他们的眼里,一旦任意一人需要照镜时,它就躲开。这样一来,他们永远也找不着这个鬼。 无形的鬼总要现形,他们用眼睛去寻,又怎么能看到藏在自己眼睛里的鬼? 此刻,镜子直贴着眼眶,明晃晃照出一双翻了白的眼睛。 霎时间,狂风大作,无数婵兰花瓣从四面八方吹来,哗啦啦往下落,又盘旋在空中。那些不知什么雕成的佛像、罗汉也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一张张脸全变了,凶煞罗汉更凶煞,慈悲佛陀更慈悲。整座寺庙都在发颤,钟声颤抖地响起来。墙壁爬上裂纹。 除了这里,其他地方的佛像也在变,高高坐在莲花座上的,抖动着,那张面庞依旧不忍、怜悯。 是在不忍世人艰苦?还是看到了自己终将倒塌的命运?不得而知。 人群惶惶然奔逃。 “不好!山要塌啦!” “快跑!” …… 去往山下的只有一条路,一条能望到底的长阶,共有九百九十九层。 据说,若心诚之人能从底下一层层磕上来,磕到九百九十九个响头,即便大奸大恶之人,也能立地成佛。 山头摇晃,站立不稳,有些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更多香客急匆匆奔逃,踩踏,脚下踩了砖石、碎瓦砾,还有滚到他们脚下的人。 程巍也混在人群中。 他没料到自己不过进一趟寺庙竟能碰上山崩,此刻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庆幸。 还好,还好母亲已提前下山了。 “别挤,让让!”程巍夹在一旁某户人家护着小姐的家丁中,推来搡去,一个不慎,给推到了护栏边上,荷包掉了下来。 程巍当即色变。 荷包里装着山海镜! 他发了狠,拼命冲过去,也不管前头是谁了全都冲撞开,飞快捡起荷包一摸,心下松口气。 还好,镜子还在。 没有任何一个僧人逃跑,此刻,在他们身后的巍峨寺庙中,传来了整齐浩大诵经声。 一阵高过一阵,犹如海浪。 “咚——咚——” 悬挂在正院中的铜钟,响彻云霄。 钟响,寺毁,山崩,人出逃。 这座山要塌了。 眼前的一切飞速破败下去,姜遗光终于看见了坐在平台中央的容楚岚。 厉鬼再遮不住他的眼睛后,一切都显露了原型。她像是突然出现在那里,紧紧闭着眼,捂住耳朵,地动山摇中一动不动。 但她还活着。 姜遗光向她走去,捡起了地上的铜镜。 一面镜子对着她,一面镜子对自己。虚空中凭空升起扭曲的轮廓,他听到了诵经声、钟声、人群仓皇逃窜声中的厉鬼哀嚎。 手中铜镜忽然有一瞬间的发烫,很快又凉下去。 山崩停歇,寺庙飞速破败下去,眼前的十八罗汉连同百丈佛金身好似在弹指间度过了数百年光阴,腐朽不堪。 收进去了吧? 姜遗光推了推容楚岚肩头。 “结束了。”他轻声说。
第60章 容楚岚再次听见了熟悉的呼唤, 有人推了推她。 一时间,她分不清是不是幻觉,更捂紧了耳朵。不去听,不去看, 不回答。 “是我, 容姑娘。”姜遗光再次推推她。 捂着耳朵的手, 触碰到了冰冷的镜面,和虽有些凉,却带着活人暖意的手背。 “结束了, 走吧。” 听上去不像作假。 容楚岚总算慢慢睁开了眼,正对上一面铜镜,铜镜中,她睁开眼与自己对视。 姜遗光把铜镜放在她面前,若容楚岚眼中有鬼, 在她睁眼的一刹,山海镜就能把鬼吸附进去。 但万幸的是,她的眼里没有异常。 二人并肩离开。 他们身后,大佛如草木枯萎般衰败下去, 斑驳裂纹爬满身, 唯那双垂下的眼,大爱且无情。 山上的香客都跑光了, 空落落高旷几间屋子的破败情形也无人得见。二人从后院慢慢往前院去,没有一个人影。 青松绿得瘆人,周遭一片死气沉沉。 容楚岚避开树上掉落下的一根枯枝, 遗憾且疑惑:“善多, 你是如何察觉的?你在幻象中看到了什么?” 她疑心厉鬼也假扮成了自己的模样骗人,想知道善多是如何识破的。 姜遗光说:“你说过, 我们死后,魂魄都归镜所有,镜外恶鬼无法杀死我们。” 容楚岚有些唏嘘。她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人再怎么镇定,也有慌乱时,一慌乱,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有件事,我得同你赔个不是,先前没有和你说清楚,我原也不想。” 正说着,拐个弯,前方长廊尽头出现一道身着僧衣的身影,容楚岚瞬间噤声。再看过去,那原是具穿着破旧僧袍的白骨,坐在圆凳上,手里还捧着一本满是灰尘的经书。 “看来,这座寺庙中的僧人也早就没了,怪不得……” 姜遗光:“你方才想说什么?” 二人继续从后院往前行,这一路上碰到了更多具白骨,有些匍匐在地,有些坐在蒲团上,仍旧做出恭敬念诵经文的模样,更有一具站在巨大铜钟前,搭着钟椎做出要敲钟的模样。 起初看还有些惊吓,再看便逐渐习惯。 容楚岚继续说:“你也知道,镜中死劫皆有恶鬼怨念而生,每收一厉鬼,死劫便多一重。若是自己的这面镜曾收服过一二厉鬼,便定要经历其怨念所化死劫。” “这样一来,我下回所渡死劫,应当就是这座寺庙?” 容楚岚点头:“确实如此。” 姜遗光问:“这样一来,应当有不少人争着收鬼才对。” 左右都要经历死劫,事先知晓死劫详细,岂不比旁人轻松许多? 容楚岚叹道:“若仅如此,我也不用为难了。我原是想请你一道来,发现恶鬼后便收进我的镜中,谁知我这样不争气……” 容楚岚有自己的私心,她之前故意不提此事,就是担心姜遗光在要紧处拖延。可现在那厉鬼真被他收走了,这就…… 她一字一顿慢慢道:“镜中恶鬼,必会对将其收入镜中之人充满恶意。” 所以,很难说是否有利。 姜遗光静默片刻:“依你所说,我下一次死劫,必会先被厉鬼针对。” 容楚岚愧疚道:“我很抱歉。” 她不说,姜遗光也会在近卫行赏时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到时恐怕要恨上自己,倒不如自己先承认了。 死一般的沉寂。 容楚岚轻声道:“我欠你两个人情。” 姜遗光平静道:“贺韫的消息不算。” “自然不算,那是交易。”见他不打算追究,容楚岚松了口气,开始说起自己查到的消息。 “如你所说,贺韫死后亦成厉鬼,变为镜中死劫,才渐渐被世人遗忘。但并不仅因为此,先帝在时,贺韫此人便因科举舞弊一案为人所不齿,到本朝更是无人敢提起,只是……他到底曾名扬天下,那桩案子又惊动朝野上下,平常无人提,不代表所有人都忘了,朝中还是有不少人记得他的。” 容楚岚狠狠心,压低声音说道:“他是江南西道人,中举后,曾任过东宫官。” 曾经的东宫太子——当朝的天子。 太子身边人竟出了舞弊案,若是处置不好,天下读书人都要不平抗议,将直接影响太子本人储君之位。 也难怪成了一桩忌讳。 “当年科举舞弊一案,可有卷宗可查?” 容楚岚苦笑:“这就为难我了,即便有,也不是我们能看到的。” “当年涉案者几乎全部处斩,无人敢在提。后来,当今天子登基,贺韫的同年,一位名叫谢丹轩的大人在大赦天下时,向陛下讨了恩典,请求重审舞弊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叫陛下松口,移交大理寺重查。后来,果真翻了案,但那位谢大人也被派去了夷州。” 夷州,东南最贫苦的岛,岛上人少,靠打渔为生,常有倭寇出没。派去那里做官,和发配边疆没什么区别。 所以还是忌讳的。 “听说……”容楚岚有些迟疑,“今年京中有位学子颇有才名,同样来自江西,同样姓贺。” 姜遗光:“他和贺韫有关系么?” 容楚岚:“这我不清楚,或许只是巧合。”但她的神态分明在说这不是巧合,只是她不能再往下说。 考试答卷时,考生需写上祖籍,谁也没法隐藏自己来历。可以说,这位考生能出现在京中,背后用意值得人好好深思。 更多的,她也查不出来了。贺韫怎么死在牢中,当年科举舞弊一事又有怎样的隐情,尽数沉埋在漫长岁月中。 姜遗光记下了她说的话。 “我劝你暂时不要去找他。”容楚岚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即便贺韫被人遗忘,可这贺姓学子早已引起了朝中一些人注意。” “大家都在观望,殿试中,陛下会怎么安排他。” 姜遗光:“我会注意的。” 容楚岚叹道:“死劫渡过便罢了,又何必去查?有时候,人也需糊涂些。” 这案子实在和姜遗光扯不上关系,顶多知道他曾经的夫子似乎有一点牵连,可这都多少年了,即便知道了又能怎样? 姜遗光摇摇头,没说话。 他想知道更多,想知道那个坐在龙椅上控制整个大梁的人到底要做什么。 他并不打算走科举路,既如此,他想要往上走,就只能另辟蹊径。 容楚岚知道他没有死心,又不好再劝,只得作罢。 回到前院正大堂,弥勒佛捧大肚笑开怀,面前香炉积满厚厚灰尘,灯油已干涸。 容楚岚身上带了火折子,拔开盖用力吹开,姜遗光递过去一根枯枝,小小火苗从枯枝尽头点起,慢慢往上燃。 燃得大些后,堆在重重纱幔下,密集蛛网里的蜘蛛被烈火烧八条腿蜷起,噼啪作响,传出奇怪的臭味。 在大火彻底焚尽兰庭寺前,二人逃下了山。 山底,几个近卫已安排好马车,随时准备带他们走。出乎意料的是,在山下等待的还有一个人。 程巍。 他竟没有离开。 程巍先向容楚岚行过一礼后,又同姜遗光问好。他向来能屈能伸,态度极温和,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容楚岚有些看不上他,但也不会立刻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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