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沉默着去了,还给拍干净灰。赵氏接过篮子,走在他前面:“走吧,他也不缺你这点儿香火。”再一瞄他两手空空,冷哼一声。 姜遗光问:“师娘带我去哪儿?” 赵氏:“去卖了你,你要跑么?” 姜遗光就又不说话了。 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静默又沉静。 赵氏嫌弃道:“瞧你这幅灰扑扑的样子,估计也没地方去,看在曾经那点情分上,去我那里吃一顿。吃完了,赶紧走!” 姜遗光露出一个笑,点点头:“多谢师娘。” 这样一来,姜遗光就“不得不”和那些近卫分开了。 三名近卫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时近黄昏,街上人不少。赵氏不许姜遗光走她身边,只叫他跟在后面,装作两人不认识。否则她带着个大小伙回家,容易被人说嘴。 南夫子死后,赵氏只能靠做绣活、替人抄书信为生,原来的房子卖了,换了间更小更偏的屋子,好攒钱给女儿做嫁妆。 赵氏早就叫女儿回屋去,让姜遗光进厨房来给自己生火。一进去,厨房更显得狭小,转身都难。 屋子不大,周围人虽多,却个个都是熟面孔。近卫们不得不再走远了些。 姜遗光坐在炉灶边,用火石擦着绒草点燃了,放进炉灶里,又将柴火劈成小块扔进去。不一会儿,火苗便暖融融地照亮了此刻他那张平凡的脸。 赵氏架上锅,放进蒸笼,准备蒸菜吃。 沸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不断蒸腾出热汽。赵氏这才轻悄悄地问:“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姜遗光低头生火,木柴噼啪作响,他的声音同样很轻。 “师娘还记得贺韫这个人吗?我需要查一查他。”
第56章 姜遗光的问题, 让赵氏陷入了沉思。 姜遗光在试探。 按照他们的说法,贺韫应当被所有人遗忘才是,可南夫子曾经对他说话的话不是假的。 那么,南夫子还记得贺韫, 是因为太过刻骨铭心, 还是因为时间不够长久? 柴火在炉灶中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上头蒸着的饭菜隔水飘出香来。 赵氏仍旧没动,默念着贺韫的名字。 不会错的,她一定听过, 只是为什么会没有印象了? 老了老了,什么都记不住了。 姜遗光往灶里添根柴,状似无意:“我曾听师父说起过。” 赵氏一撇嘴:“那个家伙说的……谁还记得?” 他都走了多少年了?再说,自己好像没听他说过……等等,这么想来。 赵氏迟疑了:“他, 他好像的确提过,他还写了一本书,但是……” 多年前,他喝醉了酒, 自己照顾他睡下, 他在梦中惊惧地叫着这个名字,猛然惊醒, 而后,他又警告自己,当做什么也没听过。 这个名字, 绝不准说出去, 否则会带来杀身之祸。 现在,姜遗光是怎么知道的?他又想打听什么? 赵氏从来没见过南夫子那样的神情, 即便她跟随对方经历过下狱、流放、又洗清冤屈,他也没有像那一次一样,露出这种……恐惧到绝望的神色。 要告诉他吗?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还请师娘告知。”姜遗光轻声说。 赵氏狠狠心,不耐烦道:“这么久的事了,谁还记得?那本书也烧了,他死的时候我在他坟头都烧完了。” 见他还想再问,赵氏直接凶道:“闭嘴。” 姜遗光不再说话,低头默默烧火。 大梁对男女大防并不严苛,更何况就他们三人,小门小户的,也没必要那么讲究。做好饭后,赵氏把女儿叫出来,三人一齐上桌。 南家人在南夫子死后曾上门闹过,想把其女要回南家。赵氏一怒之下去衙门给女儿改了姓,改南瑛为赵瑛。 赵瑛觑了姜遗光几眼,觉得有些眼熟,又怕娘不高兴,没说话。 吃过饭后,赵氏进厨房收拾,姜遗光去外面打水。 这条小巷的人共用一个水井,在巷子尽头一棵大树下。姜遗光提了桶去,微微侧目。 有人从后面跟上来了。 井边没人,只有树叶窸窣响。 姜遗光把水桶挂上,绳子吱吱呀呀转下去,闷闷地落在井水里。 赵瑛就是这个时候冒出来的。 “我听到你和娘说的话了,我也知道你是谁。”赵瑛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你明明该死的,怎么还活着?还有脸跑回来?” 和赵氏复杂心绪不同,赵瑛对姜遗光只有纯然的憎恶,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姜遗光没有说话,一点点把水桶拉上来。 “你哑巴了?”赵瑛斜眼瞪他,“你回来做什么的?我才不信你真是为了祭拜,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把你还活着的事说出去。” 姜遗光回头看了她一眼。 赵瑛心头一紧,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姜遗光才又转过头去。 不能杀死赵瑛,赵瑛死了,赵氏一定会想到自己头上,她一定会想办法报复,除非把赵氏一块杀死。这样一来,他很难再知道贺韫的事情。 得让她不说出去。 姜遗光心里的打算赵瑛不知,她围着姜遗光转了半圈:“我知道,你想打听个叫贺韫的人对不对?” “你知道他?” “算是吧。”赵瑛很想看他那张死人脸出现波动,她说,“阿娘说把书烧了是骗你的,爹下葬的时候,阿娘把他的东西都一起放进棺材里了。” “不过,我曾经偷偷看过那本书。” 姜遗光的眼睛动了动。 他这张脸做过手脚,赵瑛知道,他原本不长这样,如果只看外表,他甚至可以说是很好看的。 “你想知道?”赵瑛露出恶劣的笑。 姜遗光沉默片刻,点点头:“可以告诉我吗?” “哈?想知道的话,就好好求我。你花钱买也行,不多,五十两,不对,六十两。”赵瑛越想越高兴。 “不对,我又改主意了,你要准备好整整一百两,要银子,不要银票,然后好好上门求我,我会告诉你。”赵瑛恶劣地笑,“我知道你很会赚钱,你把我家害得这么惨,这是你该补偿给我阿娘的。” 对从前的姜遗光来说,一百两并不算难事,只需写两本话本就够了。但现在他的家已被烧得一干二净,身上没有任何现钱。 一百两,他需花七八日筹备了写,或去赌坊,或是去……姜遗光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做出结论,他等不起。 赵瑛只见少年垂下眼睛,声音很轻地说:“我现在暂时没有,给我些时日。”顿了顿,又道,“求你。” 赵瑛忽然觉得他看上去有点可怜。 很快,她就为自己这点儿心软恼怒起来,又为这个人终于低头求自己而高兴,笑着说:“行啊,我等你。” 说罢,她大摇大摆往家去。 姜遗光提了两桶水,跟在她后面进门。 他什么也没表露出来,平静地和赵氏告别,转身出门去。 三道身影静静等待在巷子口。 “公子,要回去休息了吗?”其中一人问。 “不。”姜遗光否认,“麻烦给我找来铲子和一把羊角锤。” 近卫们都有些不明所以,但姜遗光既这么要求了,他们只好照做。 “公子,你到底要做什么?”一近卫忍不住问。 姜遗光淡淡地说:“开棺。” 这些近卫不会把他开棺的事告诉赵氏的,他们只会想知道,自己在赵氏那里得知了什么消息,所以才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事。 同样,赵氏也绝不会说出贺韫的名字。 近卫越打听,她越会瞒得死死的。 是夜,野外无人,荒草萋萋。荒坡静得可怕,一树树黑影在夜色中扭动,好似鬼影。 南夫子的墓在一片绿意中,白森森墓碑上刻下的生卒年也被夜色罩得模糊不清,格外诡异。那种说不明的气氛,叫几个近卫有些不安起来。 但他们仍旧守着姜遗光没走,举着火把,不断照亮四周。 没有人。 也没有鬼。 近卫们都知道,若遇野鬼要害人,可把它收在镜中。 姜遗光带了镜来。 姜遗光怀里揣着山海镜,接过铲子,砖石堆砌起的小坟包上无处下手,他从坟包侧面铲了进去,慢慢下挖。 一下又一下,泥土飞溅,在坟包另一侧渐渐堆起另一个小土堆。 地底泥土被草茎纠缠封住,向下去挖,渐渐挖出湿润土壤。姜遗光的动作很快,旁边小土堆没一会儿就堆到了半人高。 铲子边缘,终于碰到了被腐蚀得有些柔软的的棺材壁。 姜遗光还在挖,把棺材上下的土都铲出铲松了,大坑底,那口棺材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黏附满湿软的土,木头上有不少霉块和菌子。 一股无法言喻的腐朽气息从坑底传来。 姜遗光没让近卫帮忙。他独自用力把棺材往外推了些,好一会儿开棺。 下葬前,棺材四角封四枚长长的寿钉,谓之封棺。前三根钉实了,最后一枚子孙钉不能钉实,只钉一半,以示子孙兴旺。 姜遗光一根根将钉子拔起,长长铁钉从木头中抽出,带了些好似血腥味的锈迹与铁锈气。 而后,他慢慢推开了一小条缝。 陈年尸骨腐朽散发出的腐臭味从缝中散出,极难闻的恶臭瞬间往上升腾,这股臭气还带毒,寻常人闻了容易染疫病,再不济也会头晕脑胀。 姜遗光及时避开了,待瘴气渐渐散尽后,才一点点推开棺盖。 道路边,一只乌鸦啊叫两声,骤然飞入更远的密林中。 开棺时姜遗光没要他们帮忙,合棺后,他把棺材推回去,一群人开始填土,总算在天亮前把坟墓复原了。
第57章 赵瑛还在幻想着拿了一百两该做什么, 她万万没想到因为自己的话,姜遗光就干出了这样的事。 要是她知道,恐怕当时就要抽刀追杀对方。 几个近卫办事妥当,填完土后还在上头都细细撒了层和其他地方一样的细土, 盖上草皮, 保证谁也看不出来。 姜遗光祭拜完南夫子、老姜头后, 又去了自己父母坟前。 墓碑上,姜怀尧三字清晰入骨。 姜遗光静静地坐在坟前烧纸,火焰舔舐黄纸, 燃成灰烬。 藏书楼内,他看过了姜怀尧所有的卷宗。他渡过五重死劫,却死在了一次街头杂耍中。 现在,他也卷了进来。 是巧合,还是人为?他已不得而知。 姜家早已败落, 还记得姜怀尧的人,恐怕只有自己,想查也无从下手。 离开后,他同赵氏告别。临走前, 他特地盯着挽住赵氏胳膊的赵瑛说了一句, 自己还会再回来。 赵瑛会以为他是去筹钱了,她会为此保守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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