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火花一路闪到三人近前,那面屏幕瞬间碎裂。那隔岸观火的眉眼间寒光闪过,孟微之还没来得及反应,江南树伸手遮住他的双眼,急道:“别看!” 孟微之没理会,将他的手拽下来,就见一股水自那空洞中冲出,又在瞬息间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凝结成冰、封住了漏洞。 少许水溅到孟微之面颊。 冰冷刺骨,雪山融水一般,让他想起天极的沉坛。 他沉默地垂下了手,却没有松开江南树。脚下的水渍也开始结冰,他顺着冰花蔓延的方向看去,见到置物架之外的一个开阔空间,那里放着一个体积不小的显示屏,上面有不少参数,似乎是生命体征。 在起伏的红线之下,是一个用来进行生命支撑的胶囊舱。 一人制的胶囊舱。 孟微之没有再多问,直接向舱室走去。没有人阻拦他,他却也没放开江南树的手,拉着身后人扑倒舱边、抹开白雾,向内望去。 在最初的推测中,他怎么都没猜到会是这个人。 “胡有,胡有。”他念了几遍,只觉得一团乱麻,过了良久才吐出几个字,“我师弟。” “你认识他?” “他不是去世了吗。”孟微之抬起眼,“第一次测试,脱机失败,直接脑死亡!” “他不是脑死亡。” 孟如海远远地道。 “他留在那个世界里了,”他道,“断开连接,很难再回来。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长相,在系统里的相貌开始变化,变得很模糊,变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你见到他了?” “他是‘焉阙’。”孟如海嘴唇翕动,“他快要和那个世界,长到一起了。” 孟微之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五指。 冰雪堆积又消融,他在短暂的冲击下阵阵头痛,许久才收拾出思绪,尽力用最平稳的语气道:“现在你想怎样?再进系统一次,试着连接他的意识?” “我一定会把他带出来。”孟如海望着他,“在这之后,才是神明计划。” 在他的影子里,雪水正从那电脑屏幕间的冰窟中渗出,淅淅沥沥,好像马上就要汇成无名江。 “如你所见,它在侵蚀我们的世界。” 江南树回握着他的手。 “虽然这听起来很荒谬,但……”他道,“只能有一个世界。另一个不可控的要被关闭。在我们这里,现在,只有你有这个能力。” “但如果顺其自然,就一起毁灭好了。”孟微之苦笑道,“何必在意这么多?我的父母已经去世,我人生这十年全都放在虚拟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你要把他毁掉?我的老师不会允许,我也不会允许……它比我的生命重要。” “我明白。” 江南树在他耳边道。 “我知道你会做这样的选择,因为你之前就是这样……” 后面的话,孟微之没听清。他被那句“我明白”狠狠地砸了一拳,还没缓过来,就听江南树道:“那让我来吧。” 他还没诧异出声,江南树松开他的手,转身向置物架间走去。好像是被猛推一把,孟微之回身冲上去拽住江南树,那动作决绝得他好像已经演练过无数次,好像他刚纵身调下凌绝台。 “我不知道你怎么登入,不知道你们是否有自己的设备。”他道,“但我答应你。” “什么?” “如果要进去,”孟微之道,“我和你一起。” 他说完就想打自己一巴掌,可喉头哽住,什么也解释不出来。越过一侧的杂物,他看到孟如海俯身在胶囊舱旁、一手按着舱门,似乎正在低声说着永远不会被胡有听到的话。 “现在就进去?” “那我当然有条件。” 孟微之松开他,垂下了眼。 “万一进去,出了意外,就和胡有一样了。”他道,“给几天时间,把在这个世界的身后事处理完,再动身也不迟。” “没想到你还会有什么牵挂——” “江南树。” 孟微之叫他。 “我们回研院。”他道,“再去302坐一会儿吧,只是说说话。”
第93章 理学楼夜话 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吧,孟微之想。当然,此处指的是,江南树应当怀疑他身上可能带着的那个“秘密设备”正在向外源源不断地传讯,而讯息的另一端则在人质的引导和暗示下守株待兔。 “没问题。”江南树道,“什么时候走?” 孟微之沉默地看着他。半晌,他伸手向腰后,从裤腰中扯出那个收音设备——数据线被勾出,延伸到早已形成的截断处,有些伶仃地在他身前轻微晃动。 “就现在。” 他一共带了两个收音器,江南树其实都摸到了。 发动机的轰鸣再响起时,孟微之的思绪开始飞远。午夜,狂风,这辆车疾驰在他们的来路上,两侧无限延伸的是这个闭合的世界,而这世界在预言中即将坍塌。可观测的范围减小,废墟好像在身后一路追赶,他也不愿回头。 在进入“地堡”的前一刻,孟微之隔着高墙看到了红蓝交替的警示灯。 但身边人好像又胸有成竹,毫不有序地换档、踩油门,从黑暗冲向黑暗。他的轮廓已经不具象了,扎起的发散乱地蜷在颈后,在细微的风中轻颤着,频率类同于呼吸,或者,他同样轻颤的眼睫。 孟微之忽而生出一种冲动。 他侧过身,动作幅度有些大,叫江南树看了他一眼。这个良夜仍在咆哮,孟微之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人,目光落到他嘴角,残留在他肩上。 伸出手就能够到。 虽然凡事没有什么应该,可他们好像应该靠得再近一些。如果那个荒诞的预言成真,在撕裂的世界之外,他们爱过彼此许多年——在掌控中失控,在失序中接吻相拥。 真实世界中他们从未真正亲密。 可在冥冥间,孟微之想,或许早就纠缠不清了。 江南树看了他几眼,回过头去,车猛地冲下地道、在他的脚松开踏板之时加速前行。就在这刹那。孟微之欺身过来,擦着他的面颊过去,在江南树反应过来前一把抓住方向盘,朝一侧的墙壁打去。江南树低声骂了句,抬手换档、抢回方向盘,两人汗湿的手叠在一处,攒着劲相抵。 孟微之忍不住笑起来。他半个身子压在江南树肩上,缓缓地卸下力气,道:“反应不错。” “那看来你没有那么讨厌我,”江南树笑道,“要不干脆坐我腿上?” “滚。”孟微之道。 他坐了回去,将头往后一靠。这个地下结构复杂得超乎想象,一开始他进入的那个“藏书室”大概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这辆车则停在了一个完全难以想象的位置。 孟微之下车关门,抬眼就看到一个颜色尚鲜亮的楼梯标志,向内走了几步,果然看到一个楼梯间。 他回眼看向江南树,后者带着笑点了点头。 “这是往哪里去的?” “你往上走不就知道了嘛。”江南树把手一摊,“我害你做什么?” 孟微之将信将疑地挪开眼,往上走去。感应灯亮了起来,盘悬的楼梯好像没有尽头,正当他疑心某人又在耍他时,楼梯末端的白墙间出现了一扇门。 他推开门,一脚迈出,回眼看到了那张理学楼大厅中悬挂的巨幅照片。 那是一张十年的合照。 他走了出来,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江南树也从那虚空中钻出来。门闭合得严丝合缝,一张完整的照片又重现在昏暗的灯光下。 在门的位置,孟微之看到了自己的导师。 他愣了一下,禁不住俯下身去,再去看那张脸。让他隐隐不安的是,他现在竟然已经无法凭空回想起他导师的面容——此时再仔细看,那股熟悉感中夹杂了些诡异,叫孟微之有些不寒而栗。 “华严。”他轻声道。 “什么华严?” “你可能忘记了,在系统里……”孟微之犹豫片刻,离那张照片远了些,“你见过这个人。他被做成了一个化身,代表着这个世界的意志。” “他是你的导师,所以才有这待遇。” “不止如此。”孟微之道,“他去世之后,按照他的遗嘱,他的意识被上传至系统。但我没想到……” 没想到,他是以“华严”的形式存在。 看样子理学楼应该从外边被封上了。在惨白的灯光下,孟微之抽开留连于那相片的目光,回眼掠过江南树,而后一言不发地向走廊深处走去。 “你对研院太了解了。” “对啊,我在这里待的时间比你要长。”江南树在他身侧,用那惯有的、满不在乎的语调说,“对于这里而言,有地上和地下两个世界;你们拥有地上世界无数的白天,那为了公平起见,我就是地下世界的国王。这有什么不对吗?” 孟微之无奈地笑,抬手推开楼梯间的门:“你多大了,还国王呢。” 他没想到江南树很认真地回答:“我二十六,正是当国王的年纪。” 岁数不大,但也不是做大梦的时候了。孟微之叹了口气,继续朝上走,余光瞥见他们的影子合于一处——不是那种“纠缠”,他们只是稳定地移动,而后凭借着恰到好处的角度,稳定地相交。 他放慢步子时,身后的影子也停留,而后又追上来,仿佛那只是一个走神间的迟钝。 直至走到302教室的门前,孟微之才收回目光,抬手握上了门把手。 “如果打开门就是枪口对着你呢。”他道,“你怎么办?” 江南树的手掌覆了上来。 孟微之没有抽开手。仿佛是熟稔于此一般,他垂下眼,望着青年那只手腕处的筋脉走向,感到江南树带着他的手向下按,然后把门往里推开。 门后的世界,空洞寂静,一如往常。 这是他们曾共有的“302”。 * 光影从投影幕布上流淌下来,如同轻纱一般,堆叠到孟微之身前。那些晃动的镜头,他早已滚瓜烂熟,可此时却又像隔雾看花。 那张摇椅在身下,发出些微不可闻的抗议。 江南树在他身后,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他们彼此沉默着,孟微之能察觉到江南树抓握着摇椅的椅背,却没有作出任何动作,好像在全神贯注地看着那部老旧的经典影片。 “我第一见到你是在放映活动里。”他说,声音在节奏紧张的配乐里沉底,“你坐在我前面。或者说,前面的前面……很遥远的一个位置。你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也知道你导师的抱负。” “然后呢?”孟微之道,“在你眼里,他的抱负是毁灭性的。” “没错,但你知道要面对一个可能发生的危险,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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