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真正的玄门之内。 他按着太阳穴,一句话都说不出。系统中过长的时间跨度与无数人无数事沉沉地压了下来,叫他喘不过气。虫岭,南海,苍梧野,首阳山……这些地名出现在建模里,也出现在脚下,这撕裂的真实太荒谬也太残忍,简直叫人发疯。 “叔山……”他断续道,“我上不来气,你……” “哥,你别急,南乡子他们马上也会登出。现在三千世界系统似乎有点问题,我们打算一会直接拉闸、暂停试验。”叔山握着他的手道,“你好好休息,咨询师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条件成熟的话,下个月就可以安排手术、去除多余记忆。” “不要。”孟微之艰难道,“我们测试组里,有叫江桐的吗?” “什么?” “江南树……”孟微之抓着他,“有吗?” 李叔山被他吓了一跳,缓缓道:“……没有。” 出问题了。 “孟组长!”李伯命冲了过来,被人拦在了外面。叔山一见他,立刻转身走出去,将他拉到一旁道:“主控室怎么说?” “你知道,咱们是没法检测所有测试员的意识活动的。”李伯命快速道,“但系统本身的运行状态还是可视的,我们从一开始就发现有账号异动,刚刚评估结果才出来,有外部人员侵入系统。” “这不太可能。”叔山沉吟道,“我们的密保级别很高,除非……” 他看向走廊另一端。 “要么就是个闲得无聊的天才,把我们那么庞大的群智能算法给拆成零部件。”他道,“要么他拿到了内部口令,把它破译了——那也得是个天才。” “那个不速之客也已经登出了,查不到对方地址。”伯命叹了口气,“不管怎样,试验得终止一阵子。” 他看向病房里,接着又叹气。 “听说这种记忆没剥离干净的,容易精神分裂。哥,要是孟组长真疯了,你说谁会接替他啊?” * “很抱歉,你没有通过前置测试。” 孟微之嗯了一声,将笔卡在衣领上,站起身来准备走。房间的门被推开,顾嘉烨大步走进来,有些难以置信地道:“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接受手术……” 孟微之差点一声“阿难”脱口而出。面前这位是他的师弟,家里养了一堆猫,平日里温和得不得了。如今他忘不掉在那三千界中所生出的事,看到嘉烨时忍不住后退一步,有些迟疑地道:“手术风险太高了。” “那你就做不了测试了。” “服从组织安排,”孟微之道,“我回去教书吧。” 坐上那趟驶往沙漠边缘的车时,他依然觉得不真实。 同车的还有南乡子,他的损友同事。那家伙显然像喝了孟婆汤一样,现在正在和司机侃大山。他不知道孟微之的异常情况,以为孟微之又犯贫血了,临走时还说要给他搞点营养剂什么的。 外面黄沙掠过,白杨不倒,公路蜿蜒向天际。 孟微之闭上眼,听着南乡子在前面问司机:“你们这有旅游业吗?来玩的人多不多?” “很少!”司机口音颇重,“这里不是管制区吗,就你们那块地。不过,就在前两天吧,有个小伙子雇了个老乡要进沙漠,但被拦在你们管制区外了,只能回头。” “这年头游客都追求刺激了。” “那是,但也说不准。”司机轻声道,“万一是间谍呢?” “师傅。”孟微之看着窗外,突然出声,“你看见过那个小伙子吗?” “见是见过,在阿拉玛家里。” “他长什么样?” “就你们汉族人的样子嘛!”司机笑道,“怪清秀的,力气倒很大,也能骑马。” 孟微之没有再说话。 南乡子有些奇怪地往后看了眼。自从上次测试结束,孟微之就比以前更沉默了,他也说不上来这种异常究竟是为何产生,只能理解为他累了。 “对了,那个小伙子回来以后,也租了我的车。”司机道,“他跟你们一样要坐飞机,回北京。” 不速之客,沙漠管制区,同样的目的地。 会是他吗。 孟微之不知道这个铜墙铁壁的系统究竟为什么会被外人打入,这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失误,但历次稳定性测试已经证明这种风险发生概率不足百分之一。 在进入系统时,他还带着真实世界的记忆吗? 最后从凌绝台上跳下,是因为知悉了那所谓“真实的天道”就是一套冰冷的算法吗? 有过愧疚吗?那些所言所思,难道也是虚幻的吗? 那他们之间呢。 究竟又算得了什么? 他回到北京,第一件事就是重新注册了一个账号,然后继续跟进这次事故的调查结果。组织提出赔偿,但他不断地重复:要查出那个侵入者,然后把那个人交给他。 他肩上有三横,这点权限还是有的。 可他又不敢细想——这个在虚拟系统中和自己纠缠如此之久的陌生人,在现实中究竟是谁?要是他们二人都记得或都不记得,那还算好;如果只有他一人抓着不放,那究竟——又算什么? 头痛。 住处是统一分配的,他习惯把窗帘都拉死,书桌周围堆满资料,只有屏幕最鲜明。李叔山给他发来了最新的调查进展,什么异地登录、状态异常,简直像是在哄孩子。他看都不想看,抬手就把文档关了,向座椅靠背上一躺。 他的人生,在这一个月间,变得无比混乱。 因为这次事故,他签了保密协议,然后退居二线,来到了他读书时最排斥的境地。 居然又转回来做老师了。 他在现实中没尝试过,但自觉教书育人不是自己的强项,在系统测试中也印证了这一点——初元就像是一个大家长,谁都得管,但又让他们自生自灭;管江桐是管得最多的,而江桐的下场也最惨,真是造孽。 还好入职手续简易,给他安排的活也明了:教python。 大一通识课,怎一个水字了得。 他只能认命,准备了几套课件,准备着给学生们上有声自习。一回母校倍感亲切,他走在悬铃木下,又想起当时蹬着二八大杠赶班车的日子——要是一直念书也好啊,孟微之不无惆怅地想,估计就能免此一劫了。 离上课时间还有一会,他刷校友卡进了图书馆。 北京的夏天热得出奇,一到下午起码三十七八度,并且还伴随大风,简直就是离离原上谱。孟微之在系统里被剑捅、往地上摔,那些痛感模拟都有些相似,但被太阳晒的痛感模拟似乎还没上线,希望以后一定要提上议程。 他一进去,两旁的学生几乎都要多看他两眼,就算是自习的也抬头。孟微之生了一双漂亮眼睛,据说是什么丹凤眼,放在皮薄肉紧的脸上,实在是锦上添花。同事没少调侃过他,他每次都只能默默翻白眼,此时更是被看得不自在。 电梯怎么还不来。 他盯着闪烁的红色阿拉伯数字,不太自然地抬手腕看表。目光落在时针上,耳边忽而一响,滑轮间的噪声转瞬即逝。 他抬起眼,看到门上映出自己。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电梯门戛然打开,他的身影消散,而另一张脸则从昏昏之中浮现出来。 目光相接,他们隔着一线,孟微之差点没拿住电脑。 他僵在原地,直到面前那人移开目光、与自己擦肩而去。电梯门合闭,在空旷的大厅中,孟微之朝那大理石地面上的影子看去,等到那人越过闸机,他犹豫片刻,快步走到了刷卡的显示屏旁。 屏幕上的字,叫他呼吸一滞: 计算机学院,孟微之。 作者有话说 扩纲了,或者说,走回了最初的设想 这个礼拜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明天去大同 祝我能拍到好素材
第85章 影分身 “你说我的教师卡?” 手机开着免提,在单人办公室里外放得很大声。南乡子瘫在椅子上,随心所欲地转圈,一面道:“刷卡的时候,当然会在名字后面显示‘老师’两个字啊……如果没有的话,保安咋区分?学生过了十一点再出校园是要报备的,你不会忘了吧。” “对,”孟微之在窗边踱了几步,终于站定下来,“你说得对。” 他看向一层玻璃外失真的天色,沉默了片刻。通话对面的南乡子察觉到他的异常,停止了转圈,转而正色道:“你怎么了?自从回来以后,老是神神叨叨的。” 他看出孟微之心里有事,也看出他不想说,就一直没细问。桑干基地的三个工作组,测试组是核心,现在组长和副组长突然被调回二线,南乡子自己都看不明白这是什么用意。奈何“服从”就是第一条铁律,他仅能暗中揣测,明面上只能假装无事发生。 “我的身份被盗用了。”孟微之道。 “嗨,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南乡子笑起来,“你的卡是不是丢了?你……” 才说了半句,他骤然收敛笑意。 “你的意思是,你看到有人盗用你的身份,在刷卡机上显示的是……孟微之三个字,后面没有‘老师’?” “没错。”孟微之松了口气。南乡子的脑子跑得快,他们也认识了十四年之久,基本孟微之说上半句,南乡子就能接出后一半来,沟通上的障碍被大大弱化。 “有一个人,他盗用了我学生时代的信息,并极有可能凭此在这座学校生活着。”他放慢语速,谨慎地道,“而且,这个人,我以前见过。” “是谁?” “一时想不起来。” 孟微之庆幸自己在打电话,南乡子看不清自己的面部表情。否则,他一定能看出自己在说谎。 “咱们俩是同学,做学生的时候是计算机学院的,现在做讲师也是计算机学院的。”南乡子在另一端整理思路,“但是,你的学籍在十年前就注销了,之后在A大深造,基本没有可乘之机。” “其实是有的。”孟微之道,“我刚刚查了,本科生毕业后,学籍会保留两个月。这两个月内,本校读研的学生会通过系统续注,而这个续注……” “有操作空间?” “除却需要在研究生名单里私自录入我的信息后快速删除外,还需要我的身份证、学号、密码和学校网站验证码以进行续注。”孟微之垂下眼,“而这一切,是我们学校一个网安专业学生的基本功。” “但是微之,你开始参与工作后,你的个人信息都被高度屏蔽了!” “那就是在我进入桑干沙漠之前。” 孟微之说着,喉咙不自觉地发紧。 “三年前,甚至是……十年前。”他轻声道,“在我毕业的一瞬间。” 那个人,就成了他的影分身。 那双眼,那张脸,熟悉而又生疏,叫他每回想一次都骨肉寒彻。身量与五官与系统中人别无二致,乃至于孟微之的双手几乎先于理智地要去拥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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