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前,他为抓住江南树,落下凌绝台。 至于为何会落入此间,谁也说不清楚。 他渐渐地回神,伸手抓住了江桐的肩头。指尖摩挲上衣料之时,耳边忽然响过一声: “初元今日好奇怪。” 孟微之心头一惊,却没有收回手。江桐分明没有说话,那心声却能在孟微之触碰他时传过来。 “莫不是昨夜我偷偷拉他的手,被他发觉了?”江桐在心里继续念叨,“他倒一直无所谓,可为什么要抱我这么一下……这是要把我按回去吗?生气了?” 还有这回事? 孟微之根本想不起来这样的一个早晨了。它存在过,但不是这样——或许只是一场沉眠,醒来后鸟鸣阵阵,他们会相顾无言地走出这间老禅房,然后走向在首阳山的那段小小插曲。 而不是如此,沉默而长久地静静对望。 他不愿意打破这漫长生命里久违的寂静,却也难以开口——面前这个人,曾在他眼中大笑、奔跑,挥手万里桐花开落,也曾剑斩人皇、一力弥天,最后陨落在他怀中。 此时的少年神明显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他见孟微之不动,干脆自己站起身来,如同记忆中那般向门外走去,回身笑道:“那我先出去打些水来,你再缓缓吧。” 孟微之看着他转出去。他定了定神,开始回想首阳山的种种。 此地少有天灾,这三千年也并未再有战乱。他们当时来到此地,是因为江桐对古神大战感到好奇——雨渐当年到底究竟为何要毁天灭地、甚至不惜与初元一战,并最终以自己被封印为代价? 对于这个问题,孟微之在玄门中有了些新发现。 尤其是在见到华严的那一刻。 可当年在首阳山,他只是想借此告诫被自己点化的下一任天地共主,告诫他不可凭齐天之力任意妄为。而江桐生性温和坦荡,天生像是笔直往上的高枝,而旁人艳羡的齐天之力,不过是脚下的土石。他往上走,从不回头看,好像是能创生出一个新世界。 而这一切都已是梦幻泡影。 话说回来,首阳山有一件怪事,他倒是记得听清楚。他们来到此处的某一天,山下一个城镇当中毫无征兆地坍塌出一个大洞,无数屋舍都坠落下去,向下望时深不见底。本是想着顺应天道,既已发生便不该补救,孟微之当时并未出手。 可到第二日,那城镇居然恢复如初。 不仅如此,那些镇民也丝毫回想不起前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孟微之当时以为,这定然是江桐心慈手软而为之,正打算借此好好同他说什么叫天地不仁,江桐却睁大了眼看他,道:“我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我怎会不听你的话呢?” 真是蹊跷。 如此想着,孟微之不知不觉走出那老禅房。江桐把水打好了,正蹲在门边、不知在想什么,抬眼一望见他,先抽了口气:“外边好像出事了,乡亲们都来寻我们,我拿不太准。” “什么事?”孟微之舀了一瓢水,凑到唇边,“恶鬼?邪祟?” “地塌了,在首阳山下。” 孟微之的手一顿。 为什么偏偏就……回到这一日? 难不成,这是他自己的灵台幻境? “走吧,”他将水仰颈饮下,抹了抹嘴,“跟在我身边,不要随意先行。” 门一推开,外边的哭声和喊叫就涌了进来。 孟微之掀袍抬步跨出小院,见首阳山的主神化作凡人面目、在人群之中迎了过来。他对此早有记忆,便也不再全神贯注地再听一遍。于喧哗之中,他越过他口中念过无数遍的“苍生”,伸手抓住江桐的衣袍,听到他的小白桐在心中道: “一看就知道,怕我出去惹事。” “他是不是做梦都做到了?难怪今天一早起来就盯着我。” 孟微之听着,忍不住地笑。 当时可没发现他这么能在心里编排呢,面上看着多沉静,暗地里想法却这么多。 他大概已经在无声处,多说了上万句。 “大天尊?” 首阳山的主神当时正是怀烛,之后被调上天庭,做了祈福七主神中的一个。 “我听着呢。”孟微之轻声道,“首阳地陷,你以为如何?” “我觉得,十分奇怪。” 怀烛看向首阳山麓。 “那洞深不见底,”他道,“底下,好像是另一个世界。”
第82章 刹那深渊 另一个世界。 且不说那深渊之下是不是另一个世界,这“首阳山”本身就十分奇怪。从方才出门时,孟微之便暗中以神力相探,发觉此地并非法阵,却也不是灵台幻象,倒是……十分真实。 他居然分不清到底什么是梦境。 可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回到方才的凌绝台。江南树自台上坠落而下,应当是去了天极,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不过,若是说到执念…… 他脑海中乍然闪过几个字。 归于,希夷。 “初元,你怎么了?”江桐在身后问,似乎是觉察到了他指尖的颤抖。孟微之怔愣片刻,而后听到了他的心声:“今天初元好生奇怪,像被夺舍了一般。不不不,这怎么可能呢?可他平日素来稳稳当当,像块石头似的。难不成,那地陷之事十分重大?” “没事,你跟着我,别随意乱走。”孟微之听不下去了,回头道,“我们先去那镇子看看。” 那镇子如记忆中一般,寂静得异常。 当年他以为,若从平地上看下去,起码能看到些房屋的残骸与人的尸首。可诡谲的是,就算往里抛再多的灵焰,也照不清低下究竟是什么。没错,这就是一个“无底洞”。 而第二天,这里将会恢复原状。 如果江桐没有插手…… “大天尊,您看该如何是好?”怀烛在一旁悄悄道,“我方才追问司命,他说名薄上并未多出姓名来。” “我向来只管仙神造下的孽。”孟微之回眼看他,说了同当年一样的话,“这是天道所致,天地不仁,你我就不必身入因果了。” “可是……” “非你之过。”孟微之扔下一句,“你回首阳山中,明日再来此地。” 他感到怀烛明显是松了口气。 “首阳祸乱,岂非主神之过?” 怀烛惊了一下,抬起眼,就看到站在初元天尊身侧的江桐。 “那神君请说,”怀烛迟疑道,“应当如何是好……” “江桐。”孟微之道。 他偏过头去看身后人。江桐也看向他,便不再说话、垂下眼去,握住了折枝长剑,袍袖间一时风满。此时面前偷生于浩劫的百姓越跪越多,哭声响成一片,潮水般淹没过来。 “求道长救救他们!” “道长!我的妻女……” 孟微之一抬手,长风卷来,下一瞬自己与江桐便隐于此间。他脱身于人群,拉着江桐快走几步,道:“去寻一处无人的房屋,要在这深渊旁边……从现在起,我们就在旁边守着,盯好那深渊。” “为什么?” “你别管这么多。”孟微之将他拉入一处巷子,道,“你从来都不怎么听我的话,就能听一次吗,啊?” 说完他才想起面对的究竟是谁,不由地缩回手。 指尖被人一把握住。 “你不是初元!”面前人道,“你究竟是……什么?” 少年眉疏目朗,没成魔后的那点妖气,惊讶和迟疑都真切得不得了。孟微之看着他,生出些不一般的冲动,几步逼上去,将他抵到了暗巷一角,仰起脸来注视他。 “那你觉得我是谁?” 江桐刚要说话,被孟微之抓着肩头按到砖石上。他吃痛地哼了一声,抬眼就对上那双赤金的眸子——寒冰之意未消解,分明是天地共主一如既往的沉静目光,却又与从前都不同。 灼烫,又绝望。 “你,从未听从过我说的话,别装得像是什么顺民一般!”孟微之死死盯着他,那些话好像都是满溢出来的水,他简直是不吐不快,“但凡你不要每每任性妄为,你我何至于此?”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做了一个梦。”孟微之重复道,“你死在我的梦里了。” 江桐看着他,有些僵住了。 “什么样的梦?” “归离大梦。”孟微之垂下眼,只觉得口中酸苦,“我不知何为虚何为实,倘若真能从头来过,我求你不要执拗,我们也不去虫岭……你随我回大罗天,千万年后为天地共主,受三千界朝拜,好不好?” “初元……” “你答应我。” “我,”江桐颤声道,“我答应你。” 肩上的力气松了。 然后他听到孟微之说:“放屁。” 他的天尊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样子,和方才那个说胡话的好像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毫不犹豫转身走向黑暗。他只能追上去, 越过积水与拉石,在一扇门将要关上时奔走入内。那是一间小屋舍,灰尘厚积,似是无人居住。自残破窗棂间,恰好能望见那深渊所在。 孟微之在窗边的老炕上跪坐下,目不转睛地向外望去。 有没有可能,那深渊就是所谓“阵眼”? 如果跳下去,是不是就能回到原处…… “初元。”江桐在他身旁坐下,有些举棋不定,“不是说不管吗?为什么还在这里守着?” 孟微之不回答。 他一手按着江桐的袖子,耳边听他在心里犯嘀咕,目光却移向窗外。日头转向天中,仿佛是在呼吸之间,夕阳便落到了他身上,而那巨大的深渊依旧停留在那里,在首阳山之下撕裂出一个难以弥合的口子。 回眼看去,江桐伏在一旁,似是睡着了。 他背靠着一窗霞光,指尖落在少年面颊上,轻轻一触,又将手收回来。 忽然就不想走了。 如果时间能停,停在此时,一切都还完满。 可他知道,一出首阳,江桐就要走向自己的宿命了。 也算是,万劫不复。 手被人握住了,他心下一惊,见江桐紧闭双眼、皱了眉头。可他分明没睡,那灵台间的话一阵阵传到孟微之耳边。 “他到底明不明白啊。” 明白什么? “我听凡人说,像初元这样待我,那他便是我的家人、师长、至交。”江桐闭着眼想,“但没有谁会想一辈子都待在一个家人、师长或至交身边,可我想……” 一直留在他身边。 孟微之难以自制,眼眶发酸。 “那就是爱他吧,可爱又是什么东西?那是凡人创造出的字,我们仙神也跟着用,却不知道究竟是何意。他们的时间太短,不过百年,许多事一旦超过这个界限就会变化了,不再能用他们的言语去讲我自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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