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乡子看得毛骨悚然,却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他走了几步,脚踝上的镣铐啪地裂开,天玄宫正门吱呀开了一条缝,刺目的日光探进来。 “去告诉他们,”阿难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要为那个弥天大谎认罪。”
第63章 神魂震荡 “你让我别管?”江南树尽力平心静气,却仍是难以置信地问,“阿难突然发作,大抵就是因为知道我……” “我想要你接任天地共主,当年诸天仙神皆知。阿难是欢喜神,在世间信众最多,实力最强,自然对此不满,于是便要让你灰飞烟灭。南海天裂,便是他为你做的局——要你只身去救,又在南海将你截杀。”孟微之平静地道,“是不是这样?” “初元,我——” “你只需说,是或不是。” 他分明是什么都能知道。 江南树一下噎住,半晌说不出话。他跪在孟微之面前,忽而想到,这世间对孟微之而言本就是没什么意义的。他眼里只看得到自己所求之物,行事与想法都与常人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得上无比怪异。 从前他要什么? 要天地平稳、万事无虞,要一切的尽头都是绝对的寂静。 可现在似乎不同。 他不敢确认这种不同究竟如何,有些迟疑地抬眼看孟微之,在孟微之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在灯火中模糊的轮廓。 “……是。” 孟微之好像松了口气一般,轻轻按了他的肩膀。 “乖孩子。”他轻声道,“那你还在怕什么?” 那语句太陌生,却破开千年,将本就悬在高崖的江南树撞得一趔趄。他仰面望向孟微之,手指攀附上去,摩挲过身前人的面颊,继而身子一颤——孟微之不知何时化回了本相,变作紫衣神尊的模样,长发披散、目光深远,好像一座造像,任凭他凝望、触碰。 “可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他近乎绝望地道,“我的道已经灭了,你又能如何呢。” “你求过神吗?”孟微之问。 江南树一怔,苦笑道:“从未。” 他一手贴着孟微之的脸,指肚抚过那凤目的眼尾,说:“这倒也是个办法,不如我便求你吧。” “求我。求什么?” 江南树再也压抑不住,用手臂一带,将孟微之扯了下来。仿佛是默许了一般,孟微之毫不设防,顺势倾身,直接落到了他怀里。 “庇佑我。” “不要我履行承诺、让你归于希夷?” “我要在你身边,”江南树低声道,“留得再久些。” 他说完,眼底忽而一片潮湿。 温热吐息都连在一处,好像是真心话终于带出了淋漓的鲜血。孟微之身上是冷的,冷得像块冰,冷得不真切,可江南树还是将他抱紧了。一切反应与情思都陌生,毫不留情地冲刷而来,他几乎要窒息,试探着得寸进尺,转眼就看到孟微之微张的天目与紧锁的眉头。 “你在尘世......怎么没什么长进。” “我不同人厮混。”江南树贴着他耳朵,背上被汗浸透,“我也不知道凡人如何,大天尊若是知道,不若自己教我?” 手上立刻不轻不重地挨了一巴掌。江南树习以为常,等着孟微之自己做决定,下一刻就被按着双肩推到地上。 长发落下,在肩头挠得有些痒。 孟微之按住他膝头,咬着口气下去。象征性地停了片刻后,他借灯火看向江南树,两人目光都灼烫。 “冷不冷?”孟微之忽而问。 他面皮微泛着红,神色如常,好像个没事的人。相比之下,江南树反倒紧攥着他的手腕,忍得颇为辛苦。 他到底在看什么。 孟微之不太明白。 脉中血奔流,一路直冲天灵盖,他只能在粘稠的暗色中窥见江南树的表情——一半沉溺一半茫然,好像是在做清醒梦一样。他于是不设防备,只觉月光自看不见的缝隙中渗进来,流淌、下坠、凝结,然后积成一地旧雪。 手上的力道忽而被撤下,他顿时陷下去,几乎是力竭地惊呼了一声,旋即捂住口鼻。 心口覆上江南树的掌心。 他怔了片刻,垂眼盯着那只白皙的手。江桐的指节好像没有这么修长,虎口处也没有疤痕,分明是最完满的一样作品。区区一千年,他将自己折腾了几转,又回到孟微之身边。 孟微之这样想着,只觉四肢百骸间忽然一气冲融,他颤抖得不能自已,差点扑倒下去,勉强坐住了。眼前蓄满了潮意,一动眼泪就涟涟地往下淌,而那麻意不依不饶,将他死死囚困,灭顶般化进这副躯壳中。 这是神魂震荡。 “封印......”孟微之抓住他的手,上气不接下气,“你个混蛋,怎么破开我的封印?你我神魂感应......我不......” 他仰着脖颈,一时失声。 恍惚中江南树起身抱过来,面孔蹭着他颈侧,孟微之脖颈顿时湿了一大片,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孟微之手中空落,揪紧了江南树的散发,听到那人艰难道:“初元。” “嗯。”他哼了一声。 “初元。”江南树又叫,有些急地凑上来吻他。两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孟微之浑身都烫得不正常,脸颊尤其红。江南树压着神魂,凑过去亲他面颊,被人一把抱住肩背。那力气几乎是抵死一般,紫衣白衫缠在一处,仿佛天地一刻倒悬,他们相拥着坠落。 往事不可追,江水不倒流。 孟微之的眉头终于展开,他垂着眼,尽力地抽气。就在江南树以为他要再吻过来时,他贴到江南树耳边,好像幼童学语般,一字一顿道: “江南树,我好爱你啊。”
第64章 心 狂风大作,秋雨如注。 孟如海落地时踉跄了一步,捂住渗血的伤手,飞一般向林中去。他分明是拥风林火山法轮的仙尊,此时且不敢下号令——一旦此处大雨止息,天上就知道自己在此处了。 那子慕神力不强,手中重剑却是大罗天韦陀阁中封藏的法器,能击伤仙神,且伤处一时半会好不了。孟如海脱着伤手摆脱子慕、逃回南海附近,干脆化形为凡身,暂且逃开自大罗天上落下的目光。 子慕是阿难座侧的神君——自然,是阿难授意,要将他这个救苦仙尊押回大罗天。 看来,与江南树的谋划已然为阿难所察觉。这也不是很让人意外——能瞒一千年,已然算是出乎意料的好结果了。 只差临门一脚。 越过山林,和浦外城便显现出来。孟如海顿时松了口气——此处离自己的道场极近,万物皆能听任调遣,也不怕天庭来人为难。如此修养几日,再去见初元、寻对策也不迟。 他掐诀借力,一口气进了城。伤口已结痂,但浑身都是血腥气,引得几个雨中行人频频侧目而视。他被看得不好意思,往前奔了几步,打算去天玄宫那边借个檐头避一避,走近了却心头一惊——那本是世间仅有的仙尊宫观,居然被火烧过了! 那烟熏火燎的痕迹和倒塌的主殿都太骇人,孟如海想着自己才没走几日,想破脑袋也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旁边有一扇窗开着,似乎有什么人从里边向外望着。孟如海正打算过去攀谈二三,里边的人一见到他这身正红真人道袍,就猛地关上了窗。 真是无法可想啊。 孟如海叹了口气,往一处檐头下一坐,松下身子,倚靠在墙头上。他将手指抵在眉心,静待片刻,叹着气放下了手。 南乡子的灵台果然已经被封。 事到如今,发生什么都是意料之中的报复,天庭闭锁、崖下遇险之事也无需再同初元说。一千载环环相扣,孟如海已将一切证据和盘托出、议论分明,无非是将最大的希望赌在大天尊身上。他自然不敢说能看清千万年的古神,却想赌初元会为千年前的江桐将往事一顾——至少有一件事他没猜错,江桐对初元而言,就是不一样。 至于不一样在何处,他说不清。 而初元眼中天地无限,一切在他眼中都如落明镜,所作所为也皆是凭他自己的心意。什么仙官神君,在他面前都是蚍蜉木叶,一念生一念死,本就是无所谓——焉阙、伽耶甚至江桐,都是被抛入长流无处寻的。 既猜不了初元的心思,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已经等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些时候。 他闭上眼,感到无边丝雨皆扑面门而来。 深秋近冬,南海畔本应该是四季如春,今年不知为何也寒凉。 孟如海思绪飘渺,不在三界之中。他听了许久雨,睁开眼看向面前一方石板,忽见一滴雨水砸落其上,化做川河入山中。 他见过这八方四境原本的模样,忽觉这天地不过一罗盘,山河、风雨、微尘,都在方寸内。弹指之间,风光百代,亿万斯年。如今孑然再看此间,终归觉得少了些什么——算来万年共天地,何尝不会思之如狂。 “就当是为了我的心吧。” 这句话被无数次重复着。 他将眼落下,不自觉地摸向伤口,手掌被印得满是血。修道之人可闭五感,自然不觉痛楚,且那一袖血色全入红袍,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孟如海怔怔地看了片刻,正要撩起袖子看伤处,耳边忽闻有步步踏水声。 有人走到面前,停住步子。 然后孟如海在雨声中听见一句:“这位......道长?” 面前好像忽然雨停。孟如海猛地抬起眼,只见一人撑伞默然立在自己面前,墨色衣袍却全是湿痕。他同那人目光相触,对方先别开眼,迟疑地蹲下身来,伞盖全倾倒向他。 “你是天玄宫的修士吗?”那人问。 孟如海看着他,脊背僵直,如鲠在喉。 执伞者只觉得面前人有几分熟悉,应该是在城中曾见过,却又记不真切。他自认和天玄宫修士有缘——听说在他出生之日,巨钟振响三声,一个修士梦中得祖师召,说此子自有天应,当赐名焉阙。 “前日一伙人不明不白放火烧天玄学宫,天师已报官,我则愿做讼师。”他道,“若道长无处可去,不若到我处一避?” 天师......报官......讼师。 孟如海看着焉阙那张有些苍白的脸,话到嘴边都说不出。多少年已过,没想到再见居然是这种情形——本来,他只打算远远地望着。 什么机缘,什么前尘。 “复形咒很容易,只要灵力足够,重建天玄宫何须这么麻烦?”他喃喃道,“我此时灵力不够了,不能......” “这是要存留证据,待人核验。”焉阙耐心地道,“必有重建之日,请道长放心。” 孟如海看着他走神。 过了一会,他在雨声中问:“先生为何要帮我......帮我们?” “好像有人同我说过,福生无量,进道无魔,需广结善缘。”已然是凡人讼师的焉阙笑道,“不必谢我,开年游神时,烦请为我向浮舟娘娘敬珠,求我氏族荣盛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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