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丹迟已经很老了。这一日他方睁眼,看到一片干枯纤薄的落叶飘到桌案前,而后佣人叩门道,有人来见。 他起身时的一瞬,忽而怅然若失。 陈宅之中,祠堂当户。一开门,只看见一个少年人挑着一肩担子,身着青黛麻衣,沉默地站在那里。他身后站着一个人,形貌昳丽,却裹着洗旧的素服,没形没款地道:“你就是陈家二叔?” “是。” 陈丹迟有点吃力抬眼地看他。 似曾相识,他却自觉分明从未见过眼前这二人。 “平泉寺,这十九年来,一直是吴郡陈氏代管。”面前少年开口,一双赤金的眼瞳叫陈丹迟看得一怔,“我们自南海万里长沙来,奉救苦仙尊梦中之托,来自重开此寺、重尊新神。” 此话一出,两侧族人无不惊诧。自从十九年前双面大公被除,虫岭一代便再无主神庇佑,只能暂且尊奉南海救苦仙尊。如今,这怎会平白无故多出新神? “此事或许不妥……” “明白了。”陈丹迟开口,将纷纷的言语一瞬间掐灭,“我这就带你们去开平泉寺的正门。” 家主年逾古稀,行动不便,竟要亲自为这两个南海人开平泉寺。 众人面面相觑,心下不解,看陈丹迟拄着拐杖向前走去,也忙不迭地跟上。孟微之被簇拥在他们之间,余光瞥见江南树正仰面望向万仞台的方向,不由地轻叹了声。 只是略施术法,孟微之和江南树这两人,就好像从未在吴郡出现过。 直到他们踏入平泉寺,一切才算数。 山门一开,满庭落叶乍被风卷起,在空中打着赤黄相间的旋。孟微之踩过枯叶,又沾了满身秋色,抬眼向上看去,只见灿阳之下“天王殿”三字已然斑驳,旁侧生出一个家燕的巢穴。 他望入昏暗的殿内,肩头一松,回头笑道:“此地甚好。” 岁月真可欺。 肆意从头越,又是十九年。 “之后要多劳二位道人费心供奉。”陈丹迟拱手道,“保我吴郡,风调雨顺、福生无量。” 众人一并行礼,孟微之、江南树也抬手回礼。喧闹渐渐散去,陈丹迟拄杖方要走,回头向人群中一指,道:“琅玕,你留在此处,帮人家将庭院打扫一番。” “是!” 自一群乌压压的人里头冒出一个着鲜衣的青年,身材高挑,筋骨强健,向一旁去拿了箕帚。孟微之看见他,只觉得小小少年仿佛数日内忽成七尺男儿,一时没挪开眼。见琅玕望过来,他没忍住便道: “秋寒侵体,可否康健?” 琅玕自然听不出他的意思,只笑道:“陈某幼时逢妖鬼,幸得神明庇佑。渡过此劫后,再未有病痛。” * 等到庭中落叶被扫开,江南树将琅玕送出去了,回眼看见天王殿中点上了灯。孟微之不知何时爬到了梁上,正在修补那屋顶的裂缝,看着很是心无旁骛。 江南树就在不远处看他,目光偶然一落,点在那神台上——自己前几日还在那处静卧养神,而此时,那神台已被扫得干干净净,其上凭空多出一尊造像。 木石质,素白袍,手持枝。 这是江桐还是虫岭主神时,随处可见的造像。 他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孟微之仿佛是故意不看他,许久才垂眼望下来,伸手向江南树要浆糊。 “就当没有这一千年。”他轻轻道,“我许你元神归位,好不好?”
第60章 我所求 眼前人的这副模样,对江南树而言,实在是太过陌生。 以往是漠然、最坦荡、最无情的那一个,此时却不厌其烦地带着无限的珍重与谨慎,在他面前不断询问着相似的问题,好像在无意识地求那一句承诺: 留在我身边。 江南树自认为有情于此人,且是不顾神格、一往情深,可他从未想过自己同初元间会有“情”一字。揣着自己的心,他暗自思量过的唯一达意之事,就是剖神魂、归原主,让他心中唯一的真神明能不待于任何事物,千年万岁独步世间。 可孟微之是如何至善至纯至真之人,他说不要就是真不要。他开口要的,是江南树扔下那成魔入局的一千年,长久地留在自己身边。 如此,江南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为什么?”他脱口而出,坐在神台上,看着孟微之将浆糊往屋顶上抹。前夜的一吻落在唇边,他惊得忘了回应,那僵硬的感觉似乎延续到此刻,叫他时常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这副身躯本就是块顽石。 “我本以为你陨落是天道之意,从未想过你会回来,一千年也就这样过了。”孟微之道,“我点化过太多神,你活得太短,换做以往,我都来不及给你取名字。” “那是因为你想要一个能继承你所思的天地共主,将我带在身边好久。”江南树笑道,“叫你失望了。” “尘世的千年万年,我都不觉漫长,却很难捱。”孟微之补好了那裂缝,用手按了按,“你在的两千余年,时间却好像过得极快。” 好像时间会被冰封凝固,又会消融似水,叫人感叹一句“逝者如斯”。 “凭这一点,”他垂眼道,“我本该再早些认出来的。” 风乍起,冲涌穿堂,仿佛要吹来那一场陷在记忆深处的阿难业火。骤雨砸落,恶鬼哭号,地裂方平,枯桐树又生新叶。金盾寂灭,红符镇鬼,那指尖的温热落在眉头时,本就是神魂震荡。 彼时孟微之在雨中仰起头,带着些戒备看向江南树。耳际只是雨声,可分明就是在那一刻,时间重新开始流淌。 浩浩汤汤。 他此时说罢,叹了口气,要从房梁上跳下来。方朝下一跃,本来在下边愣神的江南树忽而惊起,飞身扑过来,一把将他接住。他抱得那样紧,却猛地松开手,仍移不开双眼,好像要把孟微之这块冰给看化一般。 孟微之按着他双肩,颇有些不解地沉默片刻,道:“......怎么?” “你说了这样的话,还要问我怎么?”江南树哑着声道,“可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如何对你了。” 他只为自己选过一条绝路。 “原来大天尊也有私心。”他心中如有鼓乐大作,却仍说着故作无知无觉的话,“宁可要我永被执念折磨,也要我留在你身边?” “你不愿意吗?” 孟微之看过来。他们靠得太近,少年相神尊的鼻尖几乎贴到江南树面颊,将他眼瞳的微缩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的执念,是要将神魂还给我。”他道,“颇没出息,就没想点别的?” 简直是要疯魔了。 江南树扣着他后颈就吻上来。他的劲很大,孟微之直皱眉,朝后边不自觉地仰过头去,双手十指张开、紧按着神台边缘。在将要用不上力时,他给人将后腰一按,接着整个人便被锢在了江南树怀里。 “别的?” 喉头被扼住,然后是潮湿的痒意。孟微之下意识闭了眼,还没喘上气来,只觉得颈上嫩肉被刺得一痛。他毫无防备,“啊”了一声,立马捂住了口鼻。 一抬眼,就见江南树在看他。 分明近在眼前,却像是在眺望什么远在天边的事物——就那样望着,又缱绻,又绝望。 他渐松开手指,摸索着去抓江南树的手。指尖一触到滚烫的皮肉,对面也将一手抬起来,同他十指紧紧相扣。 那瞬间孟微之只觉得浑身都僵硬了。 在吴郡,在平泉寺。 这里没什么神明,没什么造物。他只是踽踽独行很久的人,蓦然回首时,发觉有人一直在身后凝望着自己。 那人和自己背道而驰。 可那人也愿意为他,生而复死。 而此心如今甚分明——从三千年前无名江畔折桐枝开始,他如同倚仗自己一般,将自己的道施加在彼时的江桐身上。可江桐偏偏不如他的意——他不是桐枝,不是旧时天地共主的化身,他不仅拿血肉和执拗真正养出了自己的魄,还走上了自己的道,为此不惜魂飞魄散、堕落为魔,从此世上只有江南树。 孟微之明白他的道。 天地不仁,我自分明,生杀予夺都在我。善有庇护,恶有惩处,于是才算天地共主。 这道太狂妄,可却让万古的神尊记了许多年,也偏袒了许多年。在孟微之的生命尺度中,他乐于见这样一树开在紫桐间的百花,除此之外本不该再有什么多余的情思。 可是,这样一棵树木挣扎着生长起来,而那少年神明满身血色地走到如今、依旧能一身白,且承着千钧挺起了腰身,要与他平视相对,要他这百万年的凝固冰封,都败给三千载流动的时间。 他要说,我与你共齐天。 不为取代你,不为掌运天地。 只为在我为自己定下的离别期限前,能从你身后走到面前,再仔细看一看你。 “这样就很好了。”江南树轻声道。 他好像又要哭了。 孟微之不知该做什么,只是握着江南树的手,试着去再长久地望那双眼。世间琐碎看得太多了,他也太轻易地能辨认出面前人的欲言又止和克制,却不知到底该如何回应。 那些凡人话本也只写到亲吻相拥,余下的都分付灯火之外,而后就是白头偕老了。 囫囵百年也轻易。 然冰雪木石太长久,何以共白头。
第61章 且偷生 门忽地被重敲了几下。二人一下子分开了,孟微之清了清嗓子道:“何人?” “琅玕!”外头那位喊,“是二爷叫我送东西来,且宽心吧!” 来得真不是时候啊。 孟微之只觉自己身上的异样还没消下去,把江南树推到后殿,自己去将门拉开一半。琅玕在外头,捧着一个箩筐道:“二爷说,平泉寺后边院里荒着也就荒着,不如种点东西。这是些菜籽和用具,都给你们了。” “麻烦二爷,也多谢你。”孟微之颔首,将那筐接过来。手触到琅玕的瞬间,他感到些微小的异样,那感觉转瞬即逝、无从说起。忽而念起南乡子说琅玕有仙缘、会得道,他便随口问了句:“你家二爷道行颇深,你如何,有没有跟着修道?” 琅玕的手一顿,颇有些困惑皱了皱眉,低声地道:“他受仙人指路,我们儿孙却没那福气——我从未修道,还娶过婆姨,可惜我妻前年难产......大去了。” 孟微之心头一动,只点点头,将门推上。 一回眼,就见江南树站在身后。孟微之还没说话,手里的东西便被接了过去,发顶还挨人揉了一下。他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却道不分明那点心悸究竟来源于何,便随便找了话来说:“琅玕同以前实在不大一样了。” “你还记得他以前的样子?” “那是自然。”孟微之跟在他后边,朝后院走去,“于你我而言才过了几日,一个小孩子变成了而立之年的青年。我同凡人交往不多,眼见如此,倒也有些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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