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微之猜此君是装的。 可他犹豫一瞬,便坐了下来,将毛毡拉上来一角。身子在火光外沉下去,江南树又靠上来,呼吸落在他脖颈处,落在那些干结的血痂上。 孟微之只听到自己的心跳。 沉闷,不安,震颤。 像极一个凡人。 他想要挣脱,却一时不知自己意图挣脱什么。这荒寺之间,火光太朦胧,身旁那个人好像同自己很亲昵地依偎在一处,他说不出为什么,却也说不出为什么不。 那震颤太长久,仿佛源于地下万丈,他踏地悬空。
第48章 明明不彰 真不对劲。 这地,好像是真的在震。 孟微之呆了一瞬,直起身来,转头就和江南树对上了——这人果然没睡。他们裹着一张毛毡,相顾无言,只感到地下传来不可忽视的震动与低吼。 半晌,江南树问:“这就是地动?” “可能吧......” “你难道就不能让地不要动?”江南树盯着在面前地上蔓延开来的裂隙,“你可是——” 话未说完,只听震耳欲聋的地裂之声炸开,轰然一响,足下顿成深渊。整个荒寺瞬间塌陷下去,崩裂如摧,神像、屋瓦连同此间的一神一魔皆飞坠入其中,平坦的覆雪荒原之上生出一个天坑。 自深坑之中,冲出一张血喷大口。 那气冲斗牛的怒号荡出又一阵苍梧长风,孟微之坠落到一半才将身形堪堪定住。他下意识伸手拽住江南树,抬手划出一方小结界,定睛在雪夜中看去。 是烛龙。 体如山石,烈焰流麟。 “这可不寻常!”江南树道,“烛龙本该被镇压于章尾,章尾离此地甚远,乘奔御风尚需一昼夜,这烛龙绝不会平白无故出现于此!” 孟微之按向心口。 “用不着你说。”他道。 此间神魂震颤。 “你去章尾山,现在!”隔着声浪,他顾不了那么多,贴着江南树大喊道,“去找镇守在那里的神君,若找不到,再给我灵台传讯!” “我去找?这怎么成......” 孟微之弹指一挥,眼前人即刻消失。 四下只剩烛龙的咆哮与尖锐的风声。他破开结界,悬在空中,直到那烛龙巨大的头移向了他,一双眼睁开,瞳孔窄小非常,其间血色浓过朝阳。 这烛龙体内,果真有神魂。 可总有些说不出的异常。 他望着烛龙,而烛龙朝他垂首,鼻孔呼出的灼烫气息扑面而来。孟微之辨认片刻,呼吸一滞,飞身逼到烛龙近前。 “章尾!” * 江南树落在原野上。面前一座巨大的山峦拔地而起,其上不生草木,唯有皑皑终年雪,攀峰入愁云。 他对苍梧所知甚少。如此三千载,初元对此地所言不多,江南树也不曾过问,只知道此地的章尾山与烛龙,还有那个早已消亡的、妄想造出高塔通天庭的帝国。 可千年来,他时而想,为何南海天裂的另一端偏生是苍梧。 为神的须臾一生中,苍梧已成荒野废墟,并无主神,为天地所弃。但“那一位”却选择了此处,明面上是要为焉阙安一个觊觎无主之地的罪证,可此事绝不会如此简单,他也定要来此一探究竟。 神像,荒庙,无首…… “何人在此?” 江南树循声望去,见到风中飘摇的荒草之外站着一人,黑袍赤带,长发未绾。他向那人走去,见对方似乎未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直至到了近前,那人方戒备地后退一步。 “我是受人之托,来此寻人。”江南树道,“你又是谁?” “我乃此地神君。”那黑袍人低下眼来,“于此庇佑苍梧。” 风将这句话吹得近乎无声息。 江南树从未见过章尾神君——天南虫岭离苍梧实在太远,章尾又于苍梧看守烛龙,并不常上天庭。他不想轻易解封神魂去试探,只颔首道:“那我寻的就是你。” “寻我?”面前人疑惑道,“你可知我名字?” “你是神君,定然在此看守烛龙,不是章尾又能是谁……” “章尾,章尾是山的名字。”对方轻叹,“我叫明明。” 明明? 名不见经传,这又是怎么回事? “跟我来吧。”明明又叹了一声,手中燃起一团灵焰,转身向章尾山走去,“马上风雪要来了,不方便讲话。” 他好像对烛龙异动毫不知情。 江南树将疑虑一按,跟着他继续向前走。章尾山拔地而起,巨大非常,若是凡人看了,未免会有窒息之感。那山太高,以至于望山者皆仰望,而一时不能见山底有小口,其中幽黑深邃、不知其中长几何。 明明秉着灵焰钻入一道缝隙之中,江南树紧随上去。 越往里走,越觉得有燥热之感,大抵是近于熔岩之地。灵焰摇曳,照到两侧石壁上,照出了斑驳的岩画,其中牛羊万千、水草丰美。再往前,岩画逐渐成了更精美的壁绘,其中青金石色大片晕染,宫观庙宇皆如在云上,画幅虽有剥蚀,却难掩其华贵非常。 他走了几步,忽而定住。 明明在前,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心下一惊,急忙回过头,就见江南树正仰面望向一副壁画。 “此乃回向塔。” 壁绘中高塔将入云霄,其下无数小民欢呼雀跃。一神明悬在空中,面目模糊,似是在护佑此间。 “我听闻过回向塔的事,但太古远了,只晓得个大概。”江南树转过身,向他走了几步,“对了,你不问我为何来寻你,究竟是何人吗?” “你来苍梧,有你的道理。”明明说罢,又沉沉地叹气,“不如,我同你说说此地往事吧。” 他将手一扬,灵焰顿时照彻此间——这是一个庞然洞窟,一时望不见顶,其中殿阁重叠尽蒙尘,高耸至黑沉处。那一点灵焰火光似乎被暗色吞没,而周遭有什么东西正泛着幽光,将殿阁檐头的铜铃映照得闪烁不休。 那是烛龙褪下的鳞片。 洞厅之中摆放一张断腿供桌,其后并无造像,空隔着半截神道,遥对腐朽倾倒的层叠殿阁。明明将灵焰熄灭,向供桌上一坐,向江南树道:“请吧。” 走到断腿供桌前,江南树再看那殿阁时不由一愣。 这分明像极大罗天。 “章尾山不是天生的山,是一个被神明布下的笼子。” 明明的声音近在耳际,却带着回声。 江南树一凛,看向他,只听他又低声叹息。那气息声很轻,却在洞窟中曲折回环,好像是许多人在哀哀地哭。 “苍梧界也不是从来都如此冰天雪地、生灵绝迹。”明明道,“万年前,此间草长莺飞、芳菲连天,万民怡然自乐,自认驯服天地、无所不能。” “那为何今日如此?” “那些人对神明许下一个愿。”明明回首望向那些殿阁,“他们,想比肩于神明。”
第49章 万年一探凌霄梦 比肩于神明。 江南树不由地轻笑一声。 “我见过许多汲汲于成仙成神的凡人,都没有好下场。”他道,“并非说他们痴心妄想,那仙神二道本非坦途,一旦踏足其上,免不了生而复死、死而复生。若能承其重,即便苟留于世间,心性也不同于从前了。” “你是说凡人的心性易改吗?”明明不看他,只望向自己的足尖,“也是。至死不渝的凡人,若有活上千年的机会,早就不知是不是原来那一个了——若肉身尽灭,神志亦改,那遗世独立者又是何人呢?” 江南树这才仔细看明明。他面色苍白,两段眉尾都往下落,一副苦得不行的模样;眼瞳的颜色也很浅,其间瞳仁竖作一线,定定地钉在某片烛龙鳞甲之上。 “有不敢忘之事,便常能起死回生。”他告诉明明,“于是,至死不渝。” * “什么?你说章尾变成烛龙了?”南乡子在灵台对面叫,“这挺荒谬的,但你自己不能处理吗?我这的事情多得要死……” “你不会死。”孟微之一手按着烛龙,一手抵在太阳穴处,“从我离开算起,天庭的时间过去多久了?” “不到三弹指。”南乡子咬了咬牙,“初元,有一事……” “那时间还够,等我回去再说。”孟微之道。 他放下手,回身看向烛龙硕大的双瞳,开口道:“章尾,你为何要以此面目示人?” 烛龙一开口,气流差点将孟微之吹到远处。 孟微之无奈,只能再开灵台。等了许久,迷雾之中才浮起一个身影——章尾匍匐在地上,勉力抬起头来看他,哑声道:“大天尊。” 他双目已渺。 “万年不见,您却还能认出我。”章尾膝行几步,摸索着抓住孟微之的脚踝,“如此我已无所恨,不求归元如初了。” 孟微之跪坐下来,任他伏在自己膝头,垂眸时也将手轻按在他脊背上。 “你是我的孩子。”他声音温和,咬字时带着点生涩。 孩子。 这个词,凡人才会用。 可说出这句话时,他一反常态,几乎不可抑制地想起江南树——雪夜荒寺,滚烫的流金血与灼热的目光都撞到他心头,他退让又退让,近乎出于本能地容忍大逆不道的冒犯与撕咬。 孩子。 还是……我的。 简直是疯了! 孟微之猛地一把推开章尾。章尾被惊得一凛,还未言语,孟微之迅速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道:“我灵台间有扰乱,似乎还有别的异动,你可有感应?” “没有。”章尾勉强支撑起上半身,“大天尊,我的神识早就被毁大半,如今……不过是一具还有神魂的躯壳。若您认不出我,恐怕已然抬手将我生剖神魂了。” “生剖神魂?” 孟微之看向他。 半晌,他挥去灵台,回到朔风呼啸的苍梧。烛龙垂首,神堂的碎片仍残留在荒野之上,他一抬手,旋风顿起,自万千碎石残木间挑出那件无首造像,将其悬在面前。 “章尾。”他淡淡道,“或许,有神要假我手杀你。” * “那回向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说那个祈愿。”明明沉声道,“在数万年前,此地有苍梧国。苍梧国起源于一个章尾山南的小部族,其首领向此地主神祈愿,而后梦得耕织营造之术,从而使部族壮大、得成帝国。” 此族人擅训马,好征战,势力一旦壮大,便开始在苍梧界四处征伐,最终一统苍梧。因此,苍梧流血漂橹一千载,主神不忍,欲向此间布下瘟疫以示惩戒,却在那时收到了苍梧人的祈愿。 他们要求世间的极乐。 他们想如征服苍梧一般,踏过所谓天庭。 这太荒谬也太猖狂,主神恐惧大罗天一怒之下荡平苍梧,不愿声张,只求自身无为、坐观其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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