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也言出必行,果真不仁。 * “这里是金潭,乃天下雨水所出。”成禄道,“风雷雨电,本该是救苦仙尊所辖,但因仙尊身在南海,此处我暂代管理。” 他同江南树垂足坐在潭旁,望着水中盈盈日光。 “神君目不能视,却能如此自如来去,我实在佩服。”江南树道。 “眼不见,心可观。”成禄笑起来,“自有神体以来,我便目盲,知道的却要比不少耳聪目明之神都多,你可莫要看不起我。” “知道得多不算本事,”江南树看向他清浅眼底,“你敢说吗?” “就说在南海之事。”成禄将潭沿一拍,“其实诸天仙神都知道,那天裂并非焉阙所为。那焉阙神君大概意欲补天裂,是被天裂所生的风雷击散魂魄而陨落,心有不甘,再世成魔。” “心有不甘,什么不甘?” “这事就是旁人不知晓的了。”成禄又一笑,“说与你,是想提醒于你,以免好不容易得来的帮手又没了——南海天裂,原是一个局,焉阙不过是一个牺牲。此局意在诱一神深入,此神为补天裂入局时南海便被封锁,在其中遭八面截杀。他勉力相抗,散尽神力补足天裂,最终落得魂飞魄散,大天尊想救都没救回来啊。” 江南树面上不动声色,袖中的手紧攥住群玉珠。 “那神明,”他道,“可是江桐?” “然也。除却江桐,无仙神会愿管那一桩闲事——他们算准了是如此,因而杀得了他。”成禄道,“你今后要小心……” “他们。” 身后有人道。 二人一惊,同时回身。江南树未来得及封上神魂,只觉周身微颤,抬眼就看到了孟微之的脸。 “他们是谁?”
第45章 入苍梧 “大天尊其实心中清楚。”成禄丝毫没有被逮个正着的慌乱之色,冲孟微之点了点头,“此间因果,你身在其中却又不愿执于此,如此不动道心,放手无为也是好的。” 孟微之没有回应,抬手落在江南树肩头。 “我们走吧。” 凡人有“移情”之说,讲的是睹新人念故人,将无奈亏欠等诸多情愫稍加移放,只凭心念一动时辨出的三分肖像。 一分白衣,一分执拗,一分年少。 足以使孟微之在漫长无目的生命中空出一弹指的时间,用来到达一个非去不可的地方,做一件成人之美的事。 “传言二三,我只当未曾听到。”他道,“已有定论之事,不必再提了。” 成禄方要说话,风声微动,耳边身侧气息倏然消失。 偌大金潭侧,只余他一身。 * “你究竟在避什么?” “我不曾避。”孟微之道。 眼前是无尽的覆雪荒原。与天极不同,此地一马平川、并无雪山深谷,且阴风怒号、日月不显,尽为寒冬景象。 他又化回少年相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入苍梧雪原。 “也是,你点化千百神明,哪有功夫管这样的小事。”江南树走在他身后,低下头笑了笑,“枉死也好,‘他们’也好,千年一过斯人已逝,与其再搅动风云,不若此时天地安稳……” “江南树。” 孟微之转过身,打断了他。 “诸事安稳,合乎天道。”他道,“但我也可以不在乎。” 江南树一怔。 随即,他听孟微之低声说:“可你说的对。” 斯人已逝。 众神争为天地共主,而他垂手将这极天之力随意赋给一段桐木,要这天地中至微小的尘埃成为能创世灭世的神,以此来证自己可从心所欲、无所不能。如此,诸神怒,怨恨起,不敢向初元天尊,便将矛头指向江桐。 在和浦,浮舟所言不假。 “况且,是我害死了他。” 三千年一过,先前的天地共主早已自知不过众生中的一个,无法改变因果,更无法做到真正的从心所欲。且不说天地不仁,他如今神魂破碎,早已不能挥手化神,而之所以失散如此多的神魂,最大的缘由,就是为江桐。 失散那么多都没保全。 那大抵是因为,此神本就不该存于世间。 孟微之心中沉重,回首却看不分明过往。成禄高估他了,他向来“不在乎”,便也难以做到全知全能。 封锁,截杀。南海。 与先前鬼哭滩上焉阙所言合于一契。 当年天裂之事…… 思绪戛然而止,他抬眼见周遭是几乎一人高的灌木,一经踏足,整个人便没入其中。 簌簌的霜雪自枝叶间抖落,融在他鬓边。 似乎是长风一过,他倏然抬眸,只见身侧草木间霜雪被催开,绛赤明黄的繁花朵朵挂满枝头。天色青灰,雪原万里,他身在这千万年的隆冬之中,回身却见这方寸之地缀满了春色。 越过繁盛的花木,孟微之看到了江南树。 那种惊异,太短暂,却又如平静浩瀚的海面上滚过一声响雷,贯过他四肢百骸。而那个人只是笑着,好像志得意满,对他大声道: “好不好看?” 江南树似乎总是能如此,让他吃惊。 一场业火后的骤雨与逢春枯木,海上的星河夜悬与初元殿中悬滞的玉兰花都掠过眼前,密密匝匝地合入他无数个千年间的裂隙。空茫许久的眼前忽而有了图景,中有一人,言笑无羁,如此望过来——望向他。 孟微之定了定,抬手抚向一簇花。 指尖触击花叶的刹那,寒风冲荡,身侧生满野花的原野顿时又复为荒原。 “苍梧寒彻,该是如此。”与天地齐寿的神明淡然道,“莫要逆自然之法行事了。” 他拨开枯草,走入其中。 “啊......”江南树跟了过来,在他身后不满地哼了两声,“真扫兴,变些花出来有什么不好?这地方太荒凉了......” “江南树。” “......嗯?” “我很喜欢。”孟微之望着他,认真道,“只是如此逆节律行事,多少会得到些果报。” “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拒之。”江南树笑道,“果报如何,得你一句喜欢,便足够了!” “你似乎很好奇那位江桐神君。” 孟微之偏过脸,继续向前走着。 “那我便同你说说,他是如何被‘逆天而行’四字戕害致死的。” 眼前草芒飞扬,烈风卷地。厚重云层之后的日光一闪,摇落到枯黑残败的林木之上。 虫岭之战后,四处野火尚未熄灭。从万仞台望下去,点点赤红仍滚烫地缀在林表与山原。江桐站在台上,一身白衣被长风滚过,眼底映着宛若炼狱的苍茫虫岭,转而又带着万分错愕望向台上未散尽的雾气。 “初元,这太矛盾了。”他按向眉间,灵台传讯,“你有创世之力,就算随心所欲也无人能阻拦,却还要我顺应天道、平稳诸相!任意杀此二神,本就会致使虫岭无主......” “此地交给你,你便是虫岭主神。”初元在千尺瀑下站定,抬手点向额头,“杀二神,战事了,平稳诸相乃是天地共主之职,你要学着做好。” “我绝不。”江桐平静地道,“初元,你点化了我,而我来到这世上就是要告诉你,这世间不是所有事都会顺遂你意的。” 初元默然垂眼,只听他说:“我不要做什么天地共主,我要做便做江桐。” 这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话。 初元那时想,干脆放手任他做罢。于是他抽身于虫岭之事,遥遥居于大罗天,垂眼坐观此间黎民纷争、人皇暴虐。他本以为江桐至多庇佑于小民,却未曾料到江桐居然引天火杀人皇,托梦于十二贤者,共持虫岭危局。 杀一人救万人,其善恶向来难衡量。 何况,为此事的是一位神君。 如此不过百年,虫岭战火终熄,草木复生,黎民安居于此,而那将人皇烧成灰烬的天火撼动了整个天庭。初元坐在殿中,耳际言语纷纷,说江桐此番敢不顾因果地杀人,之后便敢任意妄为地斩神。他不予置评,也再未同江桐提及此事,只淡然说,之后不许如此了。 而之后的岁月又像是弹指一挥间。千年一瞬,江桐陨落,初元抱着那根枯木,忽而想起这是否就是所谓因果。神魂不动,花落不再,一切归元,两重因果都寂灭。 他捧起枯木,落到尘埃中,便也有了凡人的名字,被许多来来去去的人唤作孟微之。
第46章 雪夜荒寺 一切都寂然,此间唯余风声。 “此事与江桐身死有何相关?”江南树问。 “因果。”孟微之轻声念道,“他不是不知如此做会有何代价,他只是敢于如此,且之后一直如此。他活得不如我长,可论做天地共主,我其实不如他。”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神明,竟叫你千年来念念不忘。”江南树在身后笑道,“我听成禄说他如何如何好,是真是假?” 孟微之答不上来,拨开身前的衰草,侧过脸时眼睫微颤。 “不晓得。”他道。 苍梧下起纷纷的大雪。 孟微之在雪中回身。隔着天地间的琼华,他看向江南树,不抱太多希望地问:“好了,你若没什么想问的,可否告诉我为何要引我来苍梧?” 眼前青年在白雪黄草间悠然一笑。 “我想起我的执念了。” * 简直是无赖。 分明从未忘记,却要在此时提起。 “不必吊我胃口,我没兴趣知道。”孟微之走在前面,方拍落肩头的雪,转眼身上又落了三重白,“你要我做什么?只管说便是。” “你竟如此无聊,非要管这桩闲事不可么?” “我许诺过你。”孟微之道。 生于天地间千万年,他习惯于诸事只需弹指一瞬,便也很轻易地许诺,要渡魔破执念、于绝处逢生。 雪有些太大了,封住四面,将天地混为一色。江南树记着方才被孟微之挥去的雪中繁花,不再动作,任凭风雪自万里之外奔来。向下一望,脚印深深浅浅地落在眼前,而孟微之的黛色麻袍被吹得鼓起,细雪都压在褶皱中。 他就如此垂眼,望着少年略显单薄的肩廓,以至在孟微之忽然停下时几乎没停得住,差点撞到人身上。 “这路太难行了。”孟微之没看他,从袖中抽出舆图,“前面有一处荒废的神堂,可以去避风雪。” 苍梧之上,一座神堂也太小太小。 时间过得太久了,连孟微之也淡忘自己曾为此地点化何神、此神又因何陨落。神识间留了些微残痕,淡漠非常,引出此地已三千年无人居住、终日凛然严寒的终年长冬。如今苍梧已无主神,只有本为夜游神的章尾神君常年守护于此地,看守一条盘踞于野的烛龙。而这供奉旧日主神的神堂,自然也成了荒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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