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隙之中,红光迸出,雷电不休。 蒋不禄当即昏了过去,脸朝下摔倒在山门前。孟微之没有管他,定定地望着那道吐着雷火的缝隙,眼瞳被烧得赤红。 千年之前,南海天裂。 “初元,你可听见?”耳畔传来南乡子的声音,“如此情形,与在吴郡时所入之梦成因相同,皆是幻境阵法。” “确实蹊跷。”孟微之回过神,“你的分身也入梦了?” “方才使法子和分身掉了个包。”南乡子在对面闷声叹气,“如今我本尊就在这阵法里,和那个......那个白衣服的在一处。” 江南树也被拽进来了,看来这阵法是无差别地作用于方才殿中的人。 “上天入地刹那间,仙尊倒是神通广大。”孟微之扛起蒋不禄,四处观望一番,按着眉间跑起来,“和浦港碰头,见面时再说。” 和浦城空如鬼域。 看情形,这“梦阵”中还原的是那场千年前的灾祸,此间焉阙已经陨落了。 尘世三千小世界,一千界集为一重“天”。虫岭、南海等小世界,皆在“天南”,而天穹裂口的另一端则是通向名为苍梧的“天”。 苍梧是荒凉无人的旷野,在千年前仍无主神,成为众神所争之地也理所应当——天裂之变发生时,孟微之当时正在沉眠悟道,只能猜测焉阙确是逆天而行、企图打通天南与苍梧,而被开天门所需的巨大法力反噬。 而江桐大抵就是在此时自虫岭飞度而来,碎尽魂魄补天裂。 一念至此,孟微之不由加快了脚步。 幻境中散着薄雾,他遥遥望见和浦港与大片的红树林滩。风浪汹汹,江南树与南乡子不见踪迹,只有一片小舟在近岸处随着浪头翻滚,不久便倾覆。一青年自水中冒出头,拖着一个小孩,拼命爬上了岸。 孟微之心一揪,放下蒋不禄就跑过去。那青年不住地咳嗽,腿脚痉挛得站不起来,手里死死抓着那孩子的胳膊。孟微之跪下来,俯身一听——已然没有呼吸与心跳了。 他默然抬起眼,看到那小少年的腰侧还挂着一个网兜,里边都是珠蚌。 拼死救人的青年好像看不见孟微之,他摸索着去探死者的脉搏,手颓然落下来,按在了那孩子的命门穴,念起往生咒。念了几句,他猛地睁开眼,抹去脸上的湿发,喃喃道:“魂魄呢......魂魄呢?” 孟微之这时才看清,此人正是攒珠。 他眉眼一落,伸手抓住了攒珠微颤的手腕。 “他的魂魄已被抽去,堕而为鬼。”他道,“不要自责,你已经救过很多人,这些……没办法。” 梦阵中仍是凡人的攒珠红着眼看过来,缓缓收回了手。 孟微之抱起小少年的尸首,站了起来。他走在前,回到被放置在一处角落的蒋不禄身侧,抬脚踢踢他:“你醒了就起来。” 蒋不禄睁开半只眼,看到他手里抱着的死人,差点又昏过去。慌慌张张地让出空位,他躲到了攒珠后边,结巴道:“这位兄弟,看着你好生眼熟,莫非是道友?可知这是什么情况?” “你在浮舟庙里应该见过。”孟微之蹲在地上,将那小孩腰侧盛满珠蚌的网兜解了下来。 和浦有向神明供明珠之风,也就是起于近一千年前、浮舟成为此地主神后。民间广信供明珠能积累仙缘,可以助益后辈飞升乃至于如攒珠般肉身成神,也不知这种讹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无论如何,千年来和浦十户中有九户采珠,死于海中者无数,面前这样的惨状不过沧海一粟。 “我叫攒珠,也是散修。”攒珠抹着脸,关切地转头看他,“道友为何至此?这南海……不是已经被封死了吗?” “……”蒋不禄张大了嘴,“攒珠?那个攒珠?” “救人多而已。”攒珠不知道他在惊讶什么,低了下眼,“我曾答应过一个人,要救济南海采珠者,直至我身死之日。” 孟微之正分神听着,灵台中划过南乡子的声音:“你人呢,我这里撞上鬼了!” “鬼。”孟微之皱眉,“你这是在形容,还是说真的?” “真的!” 岸边传来窸窣声。孟微之猛地回身,只见浪潮退去,一群身带业火的焦皮恶鬼自滩中爬出,正朝这边逼来! 他一拽还呆在原地的蒋不禄,反身朝和浦港旁的红树林奔去。鬼哭一下子变得尖锐高昂,自四面八方涌过来,灌入他耳中,弄得他浑身不舒服,心头灼烫不休。 不对。 他慢下来,按住心口。 这是......神魂震颤。 红树林中更加昏暗,偶有电闪刺破林表、落到眼前。孟微之在淤泥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看到林木之间有一个豁口。他还未辨分明,只见明光迸出,刺得他下意识抬手去挡。 耳畔微响,孟微之勉强睁开眼,瞥见头顶焦木抽出新芽。 光尘散尽,那边才聚完灵力的人回过身,脸上带着些茫然的神色。自天上滚落的赤色电光烧红了他的白衣与面颊,那双眼瞳却仍澄明,一面映着怒号的南海,一面映着满身尘泥、发乱簪斜的孟微之。 一声将喊出口的“江南树”堵在了孟微之的喉头。 着白袍的少年神明分明是梦阵中人,一时未认出蒙了千年尘的初元天尊。纵使如此,他仍将手中折枝剑收回,温声对孟微之道:“寻个地方躲起来,很快就没事了。” 话音未落,袖子被一把拽住。 江桐有些诧异。他向来不擅安抚灾祸中受惊的凡人,正按着剑不知所措,只听面前少年咬着牙道: “不要去!”
第36章 神魂之外 孟微之抓住梦阵中的故人,也触到了那层假血肉之下的真神魂。 神魂入阵,竟化成了天裂之变中的江桐。 “不行,我必须要去。”这位“江桐”脸上的平和、坚定与悲戚都太像本尊,微低下身来,看着他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何到此?是没来得及逃出南海境吗?” 孟微之艰难地道:“不......是。” 他知道在真实的过往之中,在弹指一瞬之后,江桐就会转身毅然赴死——只因他自认继承了初元的开天辟地之力,不可避此责,便也不可免于陨落。 神明应当如此,孟微之向来认为。 可他独不希望去赴死的是江桐。 这念头闪过,他顿时被自己吓得不轻,那一点纯粹又愚蠢的、只有凡人才会有的私心仿佛被昭然悬在天地间。碎琉璃割破咽喉,白雾锁尽前尘,他说不出话,却也不松手。 江桐好像很无奈,单膝跪下来,带着他的手向滩涂间落去。指尖触及湿泥,神力涌入,乍成盾阵,将孟微之整个罩在其中。 这是龙鳞金盾,千磨万击不碎。 “很快就没事了。”他听到江桐道,“等天裂补完,你就能出去......” “不是,”孟微之忍不住道,“不要!” 他不受控地化出本相,伸手穿过那薄薄一重金盾,撕裂出无数碎金,一把抓住了江桐,将他朝自己拽过来。江停的眼瞳骤缩,四面风起,孟微之只听到他一句:“初元?” 初元。 千年来,鲜有人这么唤他了。 他眼睁睁看着江桐周身也作散出金屑,仿佛是被一点点剥蚀的造像。与天地相比尚太年少的神明低下头,看向自己逐渐暗淡下去的手背,似乎还有些愣。不过很快,他便望向了孟微之,收拾出一个体面的笑脸来。 “虽然不知为何会这样,”他喃喃道,“但这就是你说过的天道,天地不仁,对吗?” “不是的江桐!” “大概是我执意来此补天,算是逆天而行,天地不容于我。”江桐还是笑着,用力去拉开孟微之紧紧攥在他腕上的手,“你说的对,我任意妄为,有些过头了。” 天裂处雷电悲鸣。 “我自己受着。”江桐道,“补天就由你来吧,没人比你更能胜任了。” 一刹那灵气冲荡,金光迸现,那具与凡人无异的躯壳被吞没于其中。孟微之不假思索地张臂抱向那团空焰,却扑了个空。 四周恢复昏沉。 他的手仍悬在半空,面前滚落几块碎石。 那段神魂像一盏孤灯,飘到他身前,隔着半尺距离停止不前。孟微之将那段神魂一把抓过,亿万斯年怃然过,那神魂合入心头,剧痛瞬间贯穿四肢百骸。 他只觉眼下一热,将掌覆于面上,摸到了满手血泪。 远处天际的裂口降下红光,雷声阵阵。孟微之缓了片刻,眼前依旧模糊,摸索着自那豁口走出红树林,隐约听到百鬼哀鸣。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动作,他垂下眼、就地跪坐,双手于额前结无上菩提印,默念起往生咒,如在凡为人一般渡恶鬼。 好像有人朝他跑来,喊他的名字。 然后是长久的黑暗与寂静。 * “十四,孟十四。” 孟微之猛地睁眼,先看到了顶着一张臭脸、欲言又止的南乡子。方才靠在他颈侧的手被收回,手的主人站起了身,冲他笑道:“你这凡身快不行了,不如干脆化回本相吧。” 望着那不染尘的白衣,孟微之出了神。 “......你喊我什么?”半晌,他道。 “没什么,变着法子喊喊呗。”江南树在一旁坐下,“我从前也有如此境遇,有人在旁边喊我的名字,将我喊回来了。” 孟微之坐起身来。周围皆是龙骨,迷雾已然散尽,日头高照,似乎又过了一天。 “你在那幻境中得神魂,大概破了梦阵的阵眼。”南乡子沉声道,“但你应该也感到了,你在梦中所得的神魂只是焉阙残魂的一部分,甚至还不算多。” 他将手指向南海东面。深海之中,孟微之隐隐能见到有一个通天涡旋,四周天云奔逸,全朝那处涌过去。 “孟如海说,那处还有你的神魂。” “救苦何在?” “他方渡了恶鬼,如今在遡灵......或许那些采珠人和鬼魂仍有不可安息之因。”南乡子摇头道,“你别管这么多,既然身上多了些神魂,神力大概也够了。速速化本相飞去东面,将你的东西拿回来。” 孟微之答应了声,转而听到南乡子在灵台中问自己在梦阵里遇上了什么。他一时不想节外生枝,并不作答,只是化出了本相。 白日燃尽碧波。他将目光避过江南树,直视东面,方要离开时突然想到了什么。 “那些修士呢?” * 蒋不禄身上的衣衫还没干透。 他方才还被一只五官错乱的落水鬼按在泥潭上,如今那噩梦忽然醒转,自己已然平安地坐在了木叶舟上。身侧都是和他一样神色紧张的修士,蒋不禄在恐惧之余总算还能自得地想,这些学宫之中的人上人居然也有今日。 天色如墨,木叶舟离那团漩涡越来越近。漩涡连天,其中雷鸣电闪、狂飙盘旋,风声沉沉,似是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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